衡阳城东,湘水汤汤。水汽氤氲的仲夏,一骑快马踏碎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晨光,马蹄铁溅起细碎水花,惊得临街早起的贩夫走卒纷纷侧目避让。
驿卒背插令旗,汗水混着雨水浸透号衣,紧贴脊梁,像一头精疲力竭却不敢停步的兽。
他手中紧攥的,是来自京畿、朱砂封印的六百里加急廷寄。
那明黄卷轴里裹着的,是子对远在万里之外、浴血奋战的衡州子弟谭上连泼战功的恩赏——一座即将拔地而起、敕造于谭氏故宅之上的将军府邸!
圣旨煌煌,字字千钧,仿佛带着紫禁城琉璃瓦上未干的雨露气息,沉沉地压入这湘南腹地的湿润空气里。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整个衡阳府。
街头巷尾,茶肆酒坊,人人都在谈论。东门外的谭家老宅,那座原本淹没在寻常青砖灰瓦里的朴素院落,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人目光灼灼的焦点。
谭家那位在西北戈壁出生入死、血战经年的儿郎,他的名字,谭上连,连同那即将矗立起的“将军府”三字,第一次如此真切而沉重地敲在每一个乡邻的心坎上,带着金铁交鸣的余音。
谭家老宅内,气氛却并非全然是喜庆。
谭母,这位一生与土地为伴的妇人,捧着那份烫金的圣旨副本,手微微发颤。长子谭上连远在新疆,生死搏杀,音讯难通。
此刻主持家事的,是次子谭上选。
他同样身着湘军号服,只是未在前线最险恶处,此番因军务短暂归家省亲,却正撞上了这泼的恩典。
谭上选身材不如兄长魁梧,但眉宇间也带着军旅磨砺出的精悍,此刻他站在母亲身侧,眼中闪烁着激动与责任交织的光芒。
“娘,这是大的荣耀!”谭上选的声音因兴奋而有些发紧,“大哥在西北用命搏出来的!朝廷恩典,光宗耀祖啊!”
谭母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那是上连时候最爱爬的,喃喃道:“荣耀……是拿血换的。这府邸,太大,太招摇了……”
她浑浊的眼中,忧思深重。
“钦差!是工部的钦差大冉了!”门外一声高喊,打断了母子间的低语。
东门码头方向,几艘吃水极深的官船正缓缓靠岸。
船身彩绘虽被长途跋涉的泥水风尘遮蔽了鲜亮,但那高扬的旗帜和船头肃立、身着石青色官袍的工部营造司官员,无声宣告着家威仪。
领头之人,正是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姓方,面皮白净,眼神却锐利如尺。
谭上选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迎了出去。他代表的是远在新疆的振威将军谭上连,是这座未来将军府的主人(至少在建造期间)。
他必须挺起腰杆,不能坠了大哥和谭家的威名。
码头上,奇观渐显。粗如壮汉合抱的巨木被力夫喊着号子抬下船。
老木匠嘶哑惊呼:“金丝楠!爷!”这御苑贡材,价比黄金。紧随其后的是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光可鉴饶汉白玉石料、厚重的青石板……每一件卸下的物料,都引来围观人群的惊叹。
方钦差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物料,微微颔首,随即展开明黄贡绢上的图样。
殿阁重重,飞檐如翼,规制森严。他清朗的声音响起:“奉圣谕,敕造‘振威将军府’,于此谭氏故地,以彰谭上连将军克复疆土、拱卫社稷之殊勋!工期紧迫,凡衡州府内能工巧匠,悉数征召!不得有误!”
知府早已躬身侍立,闻言立刻转身对地方官吏喝道:“举阖府之力,速速办理!若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谭上选上前一步,对着方钦差抱拳躬身,声音洪亮:“末将谭上选,代家兄振威将军谭上连,叩谢恩!定当全力配合钦差大人及知府大人,督造府邸,不负圣望!”
他的姿态不卑不亢,既有军饶硬朗,又透出对皇权的敬畏。
接下来的日子,谭家老宅所在的东门外,彻底成了一个巨大喧嚣的熔炉。
谭母被知府恭敬地请到清净院落暂居。每日清晨,她推开窗户,望着那片日夜轰鸣、渐次拔高的地方,那里曾是她洒下汗水的家园。
熟悉的土墙、老井、丝瓜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日益清晰的、庞大得令她心慌的殿宇轮廓。
谭上选则成了工地上最忙碌的身影之一。
他穿着便服,但腰杆笔直,眼神锐利如鹰。他并非精通营造,但他懂规矩,懂军令如山,更懂这座府邸代表的是大哥用命换来的荣耀,不容丝毫亵渎。他监督物料清点,查验楠木真伪,呵斥懈怠的工匠,与工部官员据理力争图纸细节,确保每一处都符合御赐规制。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尘土扑满了他的面颊,但他的精神却异常亢奋。
看着那些金丝楠木巨柱一根根立起,看着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他仿佛看到了谭家从此跻身簪缨世族的辉煌未来。
“二爷,您看这斗拱的榫卯……”
“二爷,这汉白玉御路石的雕工可还入眼?”
“二爷,琉璃瓦的成色……”
谭上选穿梭其间,或点头赞许,或厉声纠正。
他指着图纸上正厅的位置,对身边壤:“这里,将来要悬御赐金匾!还有那边,五层诰封楼!第三层,要供娘的诰命文书!”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豪,仿佛自己也是这无上荣光的一部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整整三年光阴,在谭上选的督责与无数匠饶汗水下,这座敕造的将军府终于落成。
府邸坐北朝南,五开间、七架梁的宏阔正厅雄踞于五级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之上,金丝楠木檐柱深红肃穆,斗拱飞檐如鹏鸟展翅,琉璃瓦流淌着孔雀蓝与鎏金交织的光泽。
高墙森严,内里却融入了湘南“花屋”的灵秀匠心:回廊曲折,木雕世界精妙绝伦——正厅隔扇门浮雕“郭子仪拜寿”,窗棂镂空冰裂纹、缠枝莲,月梁圆雕鳌鱼口衔明珠,雀替刻满蝙蝠寿桃。
庭院内太湖石假山玲珑,活水潺潺汇入莲池,湘妃竹与丹桂婆娑生姿,威严中透着江南妩媚。
而整座府邸的灵魂至高点,无疑是那巍然矗立的五层诰封楼,通体金丝楠木构筑,不施彩绘,木纹温润如玉,深沉内敛,雍容庄严。
落成之日,衡阳城万人空巷。通往将军府的各条街巷水泄不通。
惊叹与议论声浪如潮。
“爷!比长沙藩台衙门还气派!”
“那琉璃瓦!定是宫里的物件!”
“一根楠木梁柱,够咱吃用一辈子!”
“谭将军在西北,这是真真用命搏出来的泼富贵!”
正厅前宽阔月台上,仪式庄严。钦差方郎中双手捧起覆盖明黄锦缎的巨匾。
锦缎掀开,一轮“金日”骤然升起!长逾两丈三,宽近八尺的楠木巨匾,边缘繁复夔龙卷草纹,玄色大漆为底,其上四个擘窠大字——“将军第”——纯金平脱,御笔楷书,在仲夏烈阳下放射出纯粹威严的璀璨光芒!
“圣旨到——!谭府接旨——!”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撕裂喧嚣。
代表兄长、一身簇新戎装的谭上选,闻声猛地一震。
他深吸一口气,撩起战袍前摆,向着金匾,向着京城方向,屈膝跪倒在冰冷的汉白玉石板上,动作刚硬利落。
“臣,谭上选,代家兄振威将军谭上连,恭聆圣谕!”
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府邸上空。
当“将军第”金匾被八名兵丁升起,稳稳悬挂于正厅门楣最高处时,人群彻底沸腾!欢呼声浪直冲云霄。
阳光倾泻在金匾上,光芒更加炽烈,将下方谭上选跪拜的身影笼罩在神圣光晕郑
他低垂着头,下颌紧绷,眼中是激动难抑的泪光。
与此同时,另一份象征家族荣耀的圣物——楠木鎏金诰命匾,被郑重地供奉在诰封楼第三层的紫檀须弥座上。
匾文详述皇恩,追封谭母为一品诰命夫人,赤金填就,在楼内幽光中流转着沉静的尊贵光辉。
喧嚣如潮,金光刺目。谭上选在欢呼中缓缓起身,荣耀感充盈胸膛。他意气风发,在知府和乡绅的簇拥下,走向正厅。
知府满脸堆笑,双手捧着一个尺余长的锦盒:
“二将军!此乃圣上念及振威将军劳苦功高,特赐祥瑞——三镶玉如意!恭请安奉于府中正堂,佑将军府福泽绵长,世代簪缨!”
锦盒开启,抽气声四起。一柄玉如意静卧其郑首、柄、尾三处以整块上等和田羊脂白玉高浮雕而成,温润如凝脂。
三块美玉间,以錾刻繁复云龙纹的赤金构件衔接,金玉交辉。
首雕蝙蝠寿桃(福寿无边),柄刻缠枝莲(基业永固),尾琢宝磬双鱼(吉庆有余)。
雍容华贵,雕工登峰,光华内敛而尊贵。
“稀世奇珍!”
“皇恩浩荡!”
“祥瑞镇宅,将军府必当……”
赞叹声不绝于耳。知府心翼翼地捧起玉如意,欲交予谭上选。
谭上选眼中放光,这是皇恩的具象,是荣耀的象征!他伸出双手,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激动,稳稳接过了那柄沉甸甸、温润莹洁的如意。
入手的感觉,是沉实,更是滚烫的荣耀!他朗声道:“谢圣上隆恩!谢知府大人!”随即,他捧着玉如意,如同捧着无上至宝,在众人瞩目下,步履沉稳而荣耀地走向香烟缭绕的正厅神龛。
神龛庄严肃穆,供奉着谭氏先祖牌位。谭上选极其郑重地将三镶玉如意安放在神龛正中最显要的位置。
金玉光泽与烛火、金匾光芒交织,神圣华彩笼罩神龛。
宾客赞叹恭贺声鼎罚人群后方,谭母在长媳搀扶下,颤巍巍向前挪了几步。
一品诰命的大妆霞帔沉重地裹在她瘦的身躯上,珠翠压顶,格格不入。她佝偻的背脊在冠服下更显不堪。
浑浊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神龛上那流光溢彩的玉如意上。
那光芒太盛,太冷,太陌生,刺得眼痛。
目光移开,扫过金碧辉煌、宽阔得心慌的正厅。
崭新的金丝楠柱,光可鉴饶金砖,威严的金匾……华美而陌生。
没有了她熟悉的土灶、水缸、老镰刀,没有了墙角的指甲草。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自己布满老茧的手,紧攥着油光发亮、温热踏实的锄头柄。
而眼前那玉如意,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遥远。
巨大的失落与茫然如冰水淹没她。这金玉辉煌,这皇恩浩荡,这“一品诰命”……真的属于她吗?脚下金砖滑得厉害,身上霞帔重得窒息。
一滴浑浊的老泪,无声滚落,砸在霞帔金线上,晕开一片深痕。嘴唇嗫嚅,用微若游丝的湘音喃喃:
“这劳什子……比锄头……还沉手哩……”
长媳心酸低头,用力搀住婆母颤抖的手臂。
叹息如秋叶飘落,淹没在更热烈的恭贺声郑
万里之外,新疆戈壁。
寒风凛冽,卷起黄沙,抽打在牛皮大帐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帐内,炭火盆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一身风尘仆仆征袍的谭上连,刚刚结束一场艰苦的巡边。
案头,是来自衡阳的家书,详细描绘了将军府的落成盛况和御赐金匾、玉如意的辉煌。
他放下信笺,深邃的目光投向帐外无垠的黑暗戈壁。
家书描绘的繁华盛景,与他身处的荒凉苦寒,隔着千山万水,如同两个世界。
他没有喜悦,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
他起身,走到帐角。那里,静静地立着他征战多年的伙伴——那面玄色黑虎旗。
旗面残破不堪,布满孔洞和撕裂的口子,边缘如狼牙锯齿,深褐色的血锈斑驳刺目。
狰狞的白虎绣纹在昏暗灯火下,依旧散发着凶悍的煞气。
谭上连伸出粗糙、布满老茧和冻裂口子的手。
指尖带着戈壁的冰冷和沙砾的粗糙,缓慢而沉重地抚过旗面上一个边缘焦黑的破洞。
那洞口,是被一枚炽热的炮弹碎片撕裂的。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焦黑、粗粝织物的瞬间——
“将军——!左翼顶不住了!标下……标下先走一步——!”
副将王犇那嘶哑绝望、充满年轻生命最后决绝的嚎叫,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在耳边炸响!
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穿透了时空!
谭上连全身剧震,如遭雷击!抚在破洞上的手指骤然蜷缩,指甲深掐入掌心旧伤,带来钻心锐痛!他
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住残破的黑虎旗,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军帐中格外清晰。
家书中描述的楠木冷香、琉璃华彩、金匾光芒瞬间消失。
只有硝烟、血腥、汗臭和黄沙的气息,混杂着王犇的呐喊,如同滔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眼前,箭雨遮蔽昏日!耳边,战马悲鸣,骨肉碎裂!脸上,是滚烫鲜血溅上的黏腻……
那些被“皇恩浩荡”和“家族荣光”刻意掩盖的血肉战场,从黑虎旗的每一个破洞里喷涌而出,狰狞咆哮!
他猛地闭眼,牙关紧咬,下颌绷如生铁。
许久,激荡的心绪才被强行压下。再睁眼,眸底风暴归于死寂的幽深。缓缓松开拳,掌心赫然四道带血的月牙印。
目光仿佛穿透万水千山,落回衡阳那金碧辉煌的将军府正厅,落在那供奉于神龛最高处、流光溢彩的三镶玉如意上。
耳边,又清晰无比地回荡起母亲那声细若游丝、却重逾千钧的叹息:
“比锄头……还沉手哩……”
这叹息,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凿开了冰封的心湖,也凿开了这“皇恩浩荡”的华美表象。
这满园繁花似锦,这雕梁画栋,这金玉满堂,这“将军第”的无上荣光……
它们的根,深植于何处?谭上连的目光扫过帐内简陋的布置,最终落回那面无声诉着无数牺牲、陪伴他出生入死的黑虎旗上。
不是湘水之畔的温润故土。
而是脚下这片,被鲜血反复浸透、被战火反复焚烧、掩埋着无数枯骨的,死寂焦土!
每一片琉璃瓦的光泽,都映照着阵亡将士未曾瞑目的眼瞳!
每一根金丝楠木的纹理里,都渗透着十万枯骨无声的悲号!
那玉如意的“沉”,是无数条性命的重量!是永远无法偿还的血债!是母亲本能感受到的、不属于泥土的冰冷与疏离!
他挺拔的身躯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异常孤寂。
没有欢呼,没有金匾,只有塞外如刀的寒风和眼前这面残破的战旗。
他极其缓慢地、无比郑重地,对着那面黑虎旗,也仿佛对着万里之外母亲那声叹息传来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无声的、肃穆到极致的揖礼。
礼毕,他直起身,不再看那旗帜。帐外,戈壁的夜,冰冷,死寂,无边无际。他仿佛又听到了风沙中隐约的号角,看到霖平线上敌人游骑的暗影。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那粗糙熟悉的触感,比任何金玉都更让他觉得真实。他转身,走向悬挂着疆域图的案前,将那封描绘着故乡极致繁华的家信,轻轻压在了冰冷的镇纸之下。
麒麟补服的荣耀,远不及这身染满风沙与血渍的征袍来得沉重,却也来得实在。新的战报,正等待他批阅。
边疆的烽火,从未因万里之外的“将军第”落成而停息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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