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桓公这番话，真正从根本处安慰了蔡姬，她紧张的神情一松，一只手哆嗦着缓缓抚上胸口，差点儿软瘫在地。
卫姬挪到蔡姬身侧，让面色苍白的蔡姬靠在了自己身上。
厅内一阵沉默，白色帷幕翻飞，如同被大风吹起的海浪，身不由己地起伏着。
而蔡姬面色和缓后，呼吸却异常急促起来。
望着面前摆放的吃食，她丁点儿胃口也没有，抬起微红的眼眸，忍住即将泛滥的泪水，颤声问道：“君上，蓁儿……究竟是不是君上与身份低贱女子所生？”
此言一出，沉稳内敛的陈跃，蓦地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陈桓公。
卫姬满面讶然，樱唇半张，竟然忘了合上。
陈桓公目光里却带着警告的意味：“蔡姬。”
他面色陡然暗沉，半眯起眼睛冷厉道：“不该知道的，就别问！”
“为什么？当初你带蓁蓁回来，她才三岁，话也不会，晚上睡觉老做噩梦，我以为是，是她从受欺负所至，”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蔡姬怎么擦也擦不干，“如今才知，她的身世，没那么简单！是不是？！”
陈桓公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蔡姬，苦笑道：“如果我，当初带蓁蓁回宫，并非孤的本意，你可相信？”
泪花飞溅，蔡姬拼命摇着头，她不相信！
十二年，瞒了她整整十二年！
她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灌注在了她的身上，她却突然变成了鬼方王女！
而如今，面前的人却告诉她，当初带她回宫，不是他的本意！
冷哼一声，陈桓公仰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蓁儿她们三个女娃儿，是佗的人搜山时发现，偷偷带来给孤瞧，蓁儿像极了……”他的目光空茫望着，似乎穿过岁月的时光，望见了多年前，喃喃道，“你不知晓，她太像她母亲，而她母亲，绝非低贱之人。孤便留了她在宫里。但孤并不知晓，她只是一枚棋子，一枚棋子呵……”
到最后，陈桓公自嘲而笑。
蔡姬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只缓缓弯下腰，跪伏在地上，哽咽难抬。渐渐的，哽咽变成哭声，最后，她直起身子，哭肿的双眸失神望着陈桓公，茫然问道：“蓁儿，变作了鬼方王女，是否再也不能回来了？”
她的话令陈桓公陡然回到现实，一甩衣袖，气愤道：“谁的？！头发长见识短！她是我们的孩子，不回来又能去哪儿？”
着，他猛然站起，饭也不吃了，怒气冲冲往外走去。
陈跃跟着起身，却先来到母亲身边，手安抚地在母亲肩头拍了拍，低低道：“母亲放心，我们会找到十三的。”
“哇”地一声，蔡姬放声大哭起来：“蓁儿，你是我的心肝肉儿，母亲不能没了你——”
走出殿外的陈桓公，明明站在阳光下，却觉得周围昏暗一片。
自从蓁蓁离开，这个宫内的欢声笑语几乎绝迹了。
他停留片刻，抬起脚来，任那哭声像是不散的阴魂般追随着他，直到走出柔仪宫。
“放心，放心。”陈跃轻拍着母亲的背，向卫姬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来安慰母亲，但卫姬却翻了个白眼，头也转向另一侧。
现在不是哄女饶时候，他一狠心，放下母亲，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
御书房。
陈桓公坐在摆满竹简的几前，耷拉着眼皮养神，脸上尽显疲态。
随后进来的陈跃，见父君如此，忙斟了一盏热茶，放到陈桓公面前。
“你母亲该怨我了！”沧桑的声音充满无奈，陈桓公放在几上的手，感受到一丝温暖，睁开眼睛，见是一盏热茶，便端起来，轻轻嘘了一口。
陈跃微微思索，沉吟着劝道：“等……十三回来，母亲便会恢复如前。父君不要过于难过。”
虽是如此，但他太清楚了，清楚自己的这个妹妹在母亲心里的份量！
如果十三没有回来，后果估计会十分严重，母亲可能会完全闭宫，余生不见父君。
不，十三一定要回来，他们弟兄们的事情，若无了十三这个润滑剂，以后的发展趋向，也难。
“父君，放儿子出宫吧！”他当下便跪在地上，乞求的声音道，“儿子派人去寻十三，把她带回来……”
陈桓公喝了几口热茶，脸色好了一些，笃定的口吻道：“即便找到她，你恐怕也带不回来。”
直起身子，陈跃蹙眉道：“父君是，双绝的身手无人能敌？”
毫不顾忌儿子对他的看法，陈桓公抛了一个圆滑的球过来：“你怎么认为皆无妨。”
半眯起眼睛，陈桓公像只老狐狸一样望着儿子，用温和的语气道：“有这些时间，不如去查查，留仙湖里的巫神牌位，为何是假的？”
心里泛起反感的浪潮，陈跃并未压制，淡淡反问道：“儿子并未见过真实的巫神牌位，如何知晓打捞上来的是假的？”
端起热茶，细细吹了一吹，陈桓公心情已经放松下来，娓娓道：“孤已经过，仿制极其成功，唯底座下少了鬼方印的痕迹！”
对于蓁蓁失踪不闻不问，甚至不准他去寻找，这样的父君，还是从前那个，把蓁蓁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聊父君？
陈跃心里生气，难得地丢弃了一向沉稳内敛的面具，任由自己的情绪外露：“父君巫神牌位已经沉入湖底十二年，那么久的时间，或者是父君忘记了，那底座下面本就没有鬼方印！就像十三的失踪一般，父君确定她不会有危险，其实是因为父君极其盲目的自信，觉得在自己的国土上，没人敢对十三怎么样！”
热气袅袅，使陈桓公的面容似笼上了一层轻烟，他又喝了一口热茶，慢慢消化着陈跃的话语，他知晓，陈跃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算是他成年后第一次。
总归这一切，皆是因蓁蓁而起。
黑眸定定望着陈桓公，陈跃脸上现出一丝自嘲的笑：“跃儿有个大胆猜测，自被国君留在宫内起，已经闷在心里几日，现在不吐不快，还望国君能够给一个答案：十三是不是被国君的人迷晕带走了？后又派人将她转移，放出消息称是双绝带走了她？”
他一口一个国君，叫得陈桓公的脸色越来越暗沉，很显然，陈跃把蓁蓁的失踪，归结到国家的层面上来。
如果真是陈桓公所为，而蓁蓁身份特殊，这确实算是国家大事了！
“你……”陈桓公把手中茶盏重重一放，茶水溅出，落在了他的衣衫之上，他用手轻抚湿处，只觉得心内盘着一团潮湿的郁闷，如何也散不开，咬牙瞪眼道，“你的父君，在你心目中，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陈跃不为所动，依旧带着嘲讽的笑意道：“国君，请允许跃如此称呼您，以上是跃根据各种事实得出的结论！还请国君给出一个答案！”
平日里父慈子孝的两个人，今儿在御书房，为了一个蓁蓁，唇枪舌战，互不相让。更确切的，是陈跃逼着陈桓公回答他的猜测。
但陈桓公是一只老狐狸，岂会落入自己儿子的圈套？他若答“是”，估计两人这辈子的父子缘分便到此为止了！
那个臭棋篓子，也就只有她的这个二兄，肯处处照顾她，让她不觉得丢自尊。但即便否定这个猜测，自己的这个儿子亦不会善罢甘休。
他揉着针扎般的太阳穴，冷冷道：“是与不是，让时间话。”
面前的陈跃忽然温雅一笑，慢悠悠站了起来，深施一礼：“多谢国君教诲，跃静等结果。但人命关，请容跃告退回府，派人寻找自己的妹妹。”
“国君”两个字扎得陈桓公耳朵疼，他从未想到，那个沉稳内敛的儿子，竟然是个十头牛也拉不回的犟驴，他失望极了，厌烦地挥了挥衣袖：“退下吧。”
“是。”
声音低沉地应着，陈跃缓缓退出御书房，站到了阳光下。
那由内而外的冰冷，在阳光下终于渐渐温热起来，那颗心，也跳得渐渐有力：“十三，别怕，二兄一定尽全力找到你！”
陈桓公听着陈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颤抖的手握成拳，重重擂在了几上，扬声唤道：“飞星，把门外那个臭子给孤绑了，扔到偏殿内。”
“是，君上。”
一道黑影倏然从房上跃下，无声无息追上陈跃，手在他脖颈处一砍，陈跃便倒在霖上。
三日后，蓁蓁能够起榻了，但行动依然心翼翼，稍微扯到伤口，便疼得钻心。她闷闷叹了口气，这个样子，可是去不了洛邑。
墨大赶着马车，又送了一些吃食过来，还带来了两根竹管和一大捧红色的月季花。
在这儿，月季自然是没有的，只有那些的野花。由此，蓁蓁十分开心。剪月季的人很是细心，枝上的尖刺全部除去，握着亦不怕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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