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要换官服吗?”
亲卫捧着锦盒上前。
周令齐勒住缰绳摆摆手,一片槐花正落在粗布衣襟的补丁上。
这座曾让多少儒生魂牵梦萦的皇城,此刻在暮春的暖风中舒展着伤痕累累的脊梁。
城门口欢呼声浪扑面而来,道旁卖炊饼的老妪正与孩童讲述卫王破城那日:“银甲将军一箭射断北燕大纛,城楼上的狼旗就飘到护城河里……”
“先生。”
银铃般的呼喊破开喧闹。
哥舒衔月策马穿过人群,银甲在日光下泛着冷霜,红缨随马尾扬起流畅的弧度。
周令齐翻身下马,素袍掠过满地落英:“王妃亲迎,折煞卑职。”
“大都督这身打扮倒像是游学士子。”
哥舒衔月虚扶他臂弯,腕间银铃轻响,“先生再不来,我可按不住卫王了。”
两人并辔而行时,他注意到哥舒衔月腰间多了柄镶着狼首的短刀。刀鞘上的绿松石在日头下泛着幽光,与银甲碰撞时发出细碎的清响,像极了北奚草原的夜雨。
“主上可曾看过沅川来的邸报?”
“你郭廷尉带着圣旨北上?”哥舒衔月勒马止步,“比起这个,她更想进太庙看看,只可惜……
“可惜什么?”
卫王妃摇头笑着,“可惜你的主上徘徊数日,始终不愿推开那扇门。”
儒生低眉不语,他自然明白卫王的犹疑为何,怅然仰望,新漆的城门上还留着刀劈斧凿的痕迹。十年前他流亡至此,城头悬着血淋淋的叛军首级,腐臭引来成群的绿头蝇。如今朱漆未干的“卫”字大旗下,贩正将槐花饼递给扎总角的孩童。
“下人看到的卫王,是再造金瓯的豪雄,是登坛祭祖、告慰地神灵的大燕血脉,可在主上看来,她不过是在完成自己的心愿,无论后世史家刀笔写得如何恢弘,卫王仍是那个不畏死而守其所念的平凉郡主。”
哥舒衔月惊诧侧目,原来这位跟随乙弗循多年的儒生,早已把乙弗循看得比自己还要透彻,那些或许乙弗循自己都不清的心绪,竟被这儒生轻描淡写地娓娓道来。
周令齐望着城门上狰狞的日轮浮雕。那原是西燕太祖御笔亲题的“神乌”二字,如今被北燕凿成苍狼图腾,又在战火中扭曲成不伦不类的怪物。
“王妃还记得,陛下纳娶乌兰时,用的什么辞?”
他忽然压低声音,“‘北奚明珠合该缀于大燕冠冕’,礼部拟的文书还在卑职案头。”
哥舒衔月银甲下的肩膀猛然绷紧。
话间行至金水桥,桥下浮着几片残破的纸鸢。
周令齐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素色旧袍映着粼粼波光,竟像是浸在泥灰里。
远处传来太庙晨钟,惊起檐角铜铃上的白鸽,扑棱棱掠过他们头顶。
“王妃可闻到酒香?”他忽然开口,“三十年前《羽丘风物志》记载,金乌街七十二家酒肆,每逢春深便以槐花入酒。”
哥舒衔月抚摸着马鬃轻笑,腰间北奚弯刀的狼首吞口闪过冷光:“大都督是想,卫王治下的羽丘比西燕盛时更繁华?”
马蹄踏过新铺的黄土,周令齐望着身后躬身行礼的百姓。他们褶皱里还嵌着战火的灰,眼神却亮得灼人。
“主上现在何处?”
“偃月宫。”
金乌门下,哥舒衔月停下了脚步,取下头盔时,几缕鬓发被汗水黏在颈侧,那道月牙胎记在光晕中若隐若现:“沅川的探子来报……”
“皇帝要给乌兰晋贵妃位。”
哥舒衔月的声音像淬火的刀,“用我北奚女儿的性命,换卫王交还羽丘兵权。”
“王妃可信命?”周令齐并未正面回应哥舒衔月的言语,忽而言他。
哥舒衔月抚摸着马鞍上镶嵌的绿松石,那是北奚儿郎出征时必备的护身符:“我只信弯刀够快,就能斩断套马的绳索。”
当午后的暖阳掠过望楼时,周令齐在偃月宫的台阶上闻到熟悉的药香。
二十步外的青铜漏刻滴答作响,乙弗循正将玉璋残片按在星图某处,烛光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的交界。
“正之来得正好。”
她声音沙哑如锈剑出鞘,“我的还都奏章,你看用‘乞骸骨’还是‘请归藩’?”
铜漏滴答声中,周令齐瞥见案角密信的火漆印。
那是剑南道独有的青藤纹,阇襄夫饶私印该是染着嘉陵江的水腥气。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侍卫跪报郭桓车驾已过丘阴渡,随行马匹蹄铁都包着棉布——这是怕惊动卫王守军。
哥舒衔月玩味揶揄:“沅川城里那位,连派人送死都要轻手轻脚。”
乙弗循的手按在剑柄龙纹上,青筋在苍白皮肤下跳动如困龙。
周令齐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绷带,药渍已经渗到银线绣的云纹上,那是三日前巡查城墙时旧伤崩裂的痕迹。
“先生”,她忽然抬眼,“当年你‘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如今可能解?”
槐花被风卷入殿中,落在摊开的舆图上。
周令齐看着代表景州军的赤色旗插满羽丘,恍惚想起那个在沅川街头卖字的穷书生。那时他以为能写出“下归心”就是毕生所求,却不知墨迹干涸时,心早已在乱世里碎成齑粉。
“主上,王妃,丘阴渡的芦苇该抽新穗了。”
儒生抬眼望着并立的一双女子,又躬身道:“来者是客。”
乙弗循看向身旁的王妃,眼神亮得骇人:“明日劳烦先生替我相迎。”
“卑职义不容辞。”
斜照攀上檐角时,周令齐退出偃月宫,但他明白,自己正在入局。
此刻百里外的官道上,郭桓正盯着怀中圣旨出神。
沅川皇宫的龙涎香还沾在绢帛上,却掩不住羽丘城飘来的血腥气。
他想起离京前夜,崔蘅在廷尉府指着他的鼻子,长者声嘶力竭的嘱托还在回响:“你以为乙弗循是赫连羽?她是能把星火燎原的人!”
队伍前头传来骚动。
郭桓掀帘望去,只见远处篝火连如星落平野。
火光中隐约可见“卫”字大旗猎猎作响,竟比沅川皇城的龙旗还要威风三分。
“大人,要改道吗?”随从的声音在发抖。
郭桓握紧腰间玉坠,那是他及第时崔蘅亲赐的“守正”佩。
远处马蹄声如惊雷入耳,他望着明暗交错的光影中巍峨的城廓,忽然觉得怀中圣旨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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