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凝冰的空明池畔,柳枝已抽出鹅黄新芽。
乙弗巍将手炉搁在汉白玉栏杆上,看池面薄冰映出自己模糊的面容——那眉目分明与乙弗循有几分相似,却总像蒙着层江南烟雨,连眼底的阴郁都透着优柔寡断。
“陛下万安。”
萧凝裹着银狐裘自九曲桥走来,官袍下摆沾着宫道新融的雪水。她行礼时鬓角微颤,发间白玉笔簪在晨光里泛着刺目的冷。
“萧卿来得倒早”,乙弗巍瞥见她怀中露出的奏折边角,乙弗巍抬手示意侍卫退开十步,“又是春申的加急文书?”
寒风卷起萧凝的貂毛领,露出颈间淡青血管,她将暖手炉往袖中藏了藏:“穆将军在淮水畔筑坛祭奠,昨日沅川百姓在城隍庙供了七百盏长明灯。”
她抬眸时,望见皇帝眼下的青黑,想起三更收到的北境急报,“臣今晨路过金乌街,见卖花娘子都将白梅换作了红绸。”
乙弗巍猛地攥紧手中暖玉,指节泛白:“他倒是会收买人心!”话出口才觉失态,忙用广袖掩住抽搐的唇角,“朕是……穆将军有心了。”
萧凝望着帝王绣金衣摆下露出的云头履,鞋尖沾着未化的雪粒。
她想起三日前政事堂上,郭桓将春申战报摔在许周脸上时,溅落的茶汤也是这样在青砖地上洇开暗痕。
池面忽然传来冰裂脆响,锦鲤惊惶地撞向玉带桥墩。
“去年今日,臣在两淮见过饿殍互食。”萧凝的护甲刮过石栏冰碴,“大将军祭的是人命,不是敌我。”
皇帝喉间发出声闷哼,绣着云龙的袖口擦过汉白玉栏。
萧凝嗅到龙涎香里混着药苦气,那是崔相特意调制的安神香。
池面薄冰终于不堪重负,在暖阳下裂开蛛网纹路。
“人人都卫王仁德,倒显得朕……”皇帝的尾音消散在乍起的东风里,惊飞檐角垂冰的铜铃。
萧凝望着远处金甲卫兵铠甲折射的冷光,忽然想起昨日在御史台看到的密报:春申郊外新起的坟茔间,穆翊亲手刻下的“同袍冢”石碑犹带霜痕。
她垂眸掩去眼底波动:“卫王为陛下守土开疆,封疆大吏之仁德,自是子拔擢贤才之明智。”
寒风卷着柳絮掠过池面,乙弗巍呛着风剧烈咳嗽起来。明黄帕子按在唇边,再拿开时已染了猩红。
萧凝下意识伸手要扶,却在触及龙纹袖角时生生顿住——二十年前平凉郡王府的旧事,早教会她何为君臣有别。
“回禀陛下,御医署新制的枇杷膏……”
“够了!”乙弗巍挥袖打翻手炉,炭火滚落在残雪里滋滋作响。
他盯着萧凝发间摇晃的笔簪,那玉色让他想起乙弗循冠礼时戴的螭纹玉冠,“你是不是也觉得朕不如她?”
萧凝跪在化开的雪水中,官服下摆渐渐洇出深色。她望着帝王衣摆上振翅欲飞的金龙,忽然想起那年上元节,少年郡王在灯市扶起摔倒的乞儿时,袖口绣的也是这般活灵活现的龙纹。
“臣记得广和三年冬,陛下将貂裘赠予冻毙宫门的老宦官。”她声音清泠如碎玉,“如今京城百姓供的长明灯,与当年那件貂裘有何不同?”
乙弗巍踉跄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冷的栏杆。
晨雾中传来报晓鼓声,惊破皇城虚假的安宁。
皇帝望着萧凝挺直的脊背,恍惚看见多年前在御史台据理力争的少女——那时她刚及笄便守寡,却敢在太极殿前痛斥户部贪墨。
“退下吧。”帝王嗓音突然苍老如秋叶,“去……去看看乌兰。”
萧凝望着他率先远去的背影,玄端礼衣下摆沾着长秋宫的椒兰香。二十年君臣一场,她头回觉得御道尽头的太极殿,像极了幼时读过的《山海经》里吞食光阴的烛龙。
御史在雪地伫立片刻,直到掌心炉火渐熄,才朝凤仪门走去。
宫道两侧的早梅开得正好,却不及长秋宫暖阁里飘出的茶香诱人。
长秋宫的椒墙在春日下泛着暖香,萧凝转过描金屏风时,正听见乌兰清脆的笑声。
北奚女子绯红裙裾扫过波斯地毯,发间银铃随着比划的动作叮咚作响。
“……公主带着我们追白狐,结果遇着狼群!”乌兰将茶盏当作弯刀挥舞,“那些畜生绿莹莹的眼睛,比皇后殿下妆奁里的夜明珠还亮!”
崔皇后倚着鹅羽软枕,鬓边九鸾衔珠步摇微微颤动。她伸手去接乌兰递上的杏仁酪,腕间翡翠镯子滑到臂,露出深宫妇人特有的苍白肤色。
“臣萧凝,恭请皇后殿下圣安”,她又转向乌兰行了拱手礼,“给婕妤请安。”
乌兰瞥见萧凝的身姿,忙起身行了个僵硬的万福:“御史大人安好。”
“快扶萧御史起来。”皇后示意宫人添座,“你脸色比上回更差了,可是春寒又犯了咳疾?”
乌兰已蹦跳着挨到萧凝身侧,身上草原特有的艾草香混着宫廷香气,氤氲成奇异的气息。她毫不生分地伸手戳了戳御史冰凉的手背:“大人该学我们北奚女儿喝马奶酒!”
“胡闹”,皇后笑着摇头,眼角细纹在珠光里愈发清晰,“萧御史是朝廷栋梁,岂能如你这般野丫头似的。”罢又叹气:“可惜御医署那些老顽固,连个温补方子都开不利索。”
暖阁外忽然传来云板声响,惊得乌兰手中茶盏一晃。
萧凝望着泼洒在鲛绡帐上的茶渍,想起昨日廷议时郭桓拍案而起,将弹劾他的奏折掷进炭盆,飞溅的火星也是这样在青砖地上烙下焦痕。
”殿下前日的咳疾可好些了?“萧凝跪坐在蒲团时,瞥见皇后袖口露出的《妙法莲华经》——金粉写就的梵文正描到“众生皆苦”。
皇后将暖炉推给萧凝:“太医署新配的枇杷膏,倒不及乌兰的笑话见效。”凤仙花染红的指甲拂过乌兰发间银梳,“这丫头今早还……”
“御史大人训郭廷尉的样子像牧羊犬!”乌兰抢过话头,灵动的双眼闪烁着明媚的光。
萧凝沉着嗓子道:“郭大人昨日杖毙了克扣军粮的仓曹。”
“本宫倒觉得……”皇后抚着腕间佛珠,“御史该学学乌兰的糊涂。”鎏金鹤嘴炉吐出的青烟模糊了面容,“前朝的事,知道越多越苦。”
珠帘外忽然卷进料峭春风,带着未央宫方向飘来的杏花香。
崔皇后望着窗外单薄的枝桠,声音轻得像叹息:“开春该给各宫添置衣裳了。萧御史觉得,是用蜀锦还是越罗?”
“臣听闻剑南道十户九空”,萧凝摩挲着官袍补子上冰冷的银线,“上月有流民拆了蜀中宫观的梁柱当柴烧。”
暖阁陷入死寂,唯有炭盆毕剥作响。
乌兰不安地转动腕上银镯,忽然想起昨夜乙弗巍醉酒后,曾对着北奚进贡的狼头匕喃喃自语。那匕首鞘上镶着的绿松石,和哥舒衔月箭囊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本宫新得了方雪山参”,皇后闻声打破沉默,“萧御史走时带上些。”她保养得夷指尖拂过萧凝瘦削的肩膀,“大燕子民可以没有华服,不能没有铮臣。”
乌兰突然指着窗外:“快看!桃枝抽芽了!”
众人望去,只见琉璃瓦积雪消融处,几粒花苞正挣破冰壳。乌兰雀跃着要推窗,却被老嬷嬷按住手:“婕妤仔细寒气。”
萧凝望着窗纸上的冰裂纹,忽然想起昨夜战报里“春申易子”四字。满室暖香中,她听见自己:“寒冬会结束的。”
离宫时寒雨忽至,朱红宫墙将长秋宫的割成四方,几枝红梅探出檐角,在料峭春寒里颤巍巍开着。
她想起方才皇后问及子嗣时,乌兰懵懂抚着腹的模样。那北奚少女腰间的银铃还在叮咚作响,却已染上深宫熏香的沉闷。
而长秋宫里的青烟仍袅袅氤氲着。
皇后拨弄着七宝璎珞:“本宫听卫王又要远征,卫王妃与卫王聚少离多……”突如其来的寂静里,乌兰腕间银铃的余音格外刺耳。
“她们一直都这样”乌兰撑着下巴,皱着眉头,“就没闲着……”
话音戛然而止,少女葱白手指揪住石榴裙褶——她想起自己此刻身份,已不能随意提起故主名讳。
皇后望着她锁骨处的月牙痕,那是北奚儿女的印记:“若能有孩儿承欢膝下……”
话未完,乌兰霎时直起身的样子像个据理力争的谏臣。
“殿下,儿女都是远的,自己才是近的!”
皇后闻言垂眼一笑,那笑意里,不知含着几分惭愧与迷惘。
宫墙外的玉兰终于挣破冰壳,而更北的申州城头,崭新的金乌旗正招展着春申五州十二县的新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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