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残垣间飘落的雪片裹着焦土,乙弗循勒马时,望见流民堆里腾起一缕孤烟。
断碑旁,青衫男子正用三足铜炉煮雪烹茶,妇人在旁轻拂《盐铁论》扉页血迹——这般风雅做派,在涂炭萎靡的流民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草民周令齐,拜见郡主。”
男子抬头时,颈间黥印的“谏”字刺破碎发。穆翊上前一步,护在了乙弗循身前,却见那妇人从容将半块黍饼塞进丈夫手中,自己啃食起带泥的草根。
乙弗循俯身拾起釉面剥落的瓷片:“平凉郡王府的莲花底款,先生从何处得来?”她指尖轻弹瓷刃,寒光映出周令齐腕间烙伤——这士子,究竟挨了多少刑。
“罪民流徙七载,幸得崔相周济,只是如此乱世,苟活于江左,学生惭愧”,周令齐拢袖行礼,破旧葛布竟叠出太学宫仪制褶皱。
穆翊用刀尖挑起周令齐衣襟,露出心口溃烂的箭伤:“崔氏幕僚哪有挨饿的?你这伤……是被抓了壮丁?”
寒风卷着雪粒灌进甲胄,乙弗循望着这对夫妇相握的手——妇人皲裂的指尖正轻轻摩挲丈夫腕间烙痕。
“先治伤吧!郡王府尚在施粥,令夫人莫要啃食草根了。”
周令齐轻笑,深深作揖。
乙弗循转身时,瞥见穆翊单膝跪地的姿势比往日深了三寸。
【甲】
“且慢”,穆翊的玄甲护腕拦住亲卫的铁链,“此人留着有用。”
乙弗循的眉梢在兜鍪下微挑。她从未见过穆翊替文士求情,上次邺州屠城时这家伙还亲手砍了三个劝降的幕僚,边行刑还边唾骂着“腐儒误事”,今日竟然保下了素不相识的流民。
“你想留在景州吗?”
乙弗循诧异地望向穆翊,穆翊全然不顾乙弗循的眼神,俨然一城主君般继续追问,“我问你,你想留在景州吗?”
周令齐见乙弗循依旧不语,似乎也在观望似地期待穆翊的把戏,便屈身行礼道:“草民戴罪之人,乱世流徙,遇安则安。”
“酸乎!罢了,主上,你……”穆翊这才发现乙弗循忍俊不禁的神色,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忙单膝跪地请罪,“末将无状,我……这个……”
可再抬头时,乙弗循早已转身而去,漫不经心地拂袖放话:“穆统领留着就留着吧!别忘了正事。”
穆翊茫然挠头,歪着身子诙谐一问:“主上这是,生气了?”
周令齐恭敬地道:“禀将军,主上让你别忘了正事。”
正当穆翊从方才的闹剧中回过神来,迎面撞上折返的乙弗循。
“即刻启程”,乙弗循将密密麻麻的舆图抛给穆翊,“告诉公主,她在中原,有家了。”
穆翊单膝跪地接令的姿势比往日深了三寸,甲胄缝隙漏出的雪水浸透战靴。他起身时突然扯下周令齐半片衣襟,露出心口被狼毒箭腐蚀的溃烂伤口:“你给我活着,等我回来验伤。”
【乙】
北奚王庭的青铜神树挂满冰棱,穆翊卸甲时特意将新铸的景州军牌悬在腰际。当哥舒衔月掀开三重鲛绡帷帐,发现来客竟用雁翎箭穿着格桑花插在耳畔——正是文帝元熙年间,北奚遣质子入朝时,教给西燕皇室的草原定盟礼。
“乙弗循要补办三年前的婚典?”她指尖拂过描金箭簇,忽然攥紧褪色的红绸碎片。那是城破那日从乙弗循战袍撕下的衣角,此刻竟裹着半枚青铜鱼符。
穆翊突然屈膝跪拜,护心镜映出帐外三百羽林卫抬着的朱漆描金箱——每口箱盖都刻着柔玄三足金乌纹,尽管新旧不一,但却是卫晋七州唯一整齐的物件。当北风掀开箱中素纱,八百颗琉璃珠折射的雪光照破了北奚公主心头的迷雾。
“郡主……平凉王府覆灭,这是全部家当了。”喉结处的箭疤随着哽咽起伏,在这场激荡的收复失地之战里,战火点燃的不只是沉寂的江山,更是孑然一身的战士久违的壮怀。
“乙弗……郡主可曾提起,何以待我?”
哥舒衔月轻叩桌案,在静谧的大帐里响着诡秘的回声。
穆翊清了清嗓子,尽管此事平凉郡主不曾交代,可,作为郡主亲卫,总不能掉链子。
“公主在北奚,自是金尊玉贵的监国公主,在景州,便是三军公认的女君”,穆翊的言语明晰有力,哥舒衔月字字玩味,浅笑依然,穆翊又道:“郡主过,公主敢赌,她就是拼上性命,也要让公主稳赢!”
很显然,乙弗循没这么过,哥舒衔月太了解面前这汉子的油滑秉性,但这话听进耳朵里,却也有些“失控”地滑进了心底。
冰原最悍勇的公主突然很想纵马去景州,问问那个总在玩火的女人,究竟把真心藏在邻几层算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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