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薛晨皆至城东河道钓鱼，叫青东县撤掉了外围的侍卫，见儿的换着宝蓝直缀、掐金丝长衫、靛青直身，顶着烈日灼光和喧嚣蝉鸣，从早口钓到晚口。
但他的眼神却并不在鱼漂上，而是时不时地扭过头去看身后的竹林、看堤坝的巷、看远处的径。
河里的鱼上不上钩不要紧，要紧的是身后的人有没有来。
心头有期盼时，即便终日没有鱼获，也能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下一日。
或许是医馆事多冗杂，或许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或许是这几日空阴阴沉沉，叫人不乐意出门...
薛晨从未如此期待见到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活生生、鲜灵灵的女人。
那位魏司簿跟他见过的别的姑娘，都不一样，她爱笑，一笑双眼便眯得像两牙月儿；她爽快，话干脆利索，声音脆脆的，像夏窖在井里清凌凌的黄瓜。
最要紧的是，她实在是好看极了，圆溜溜的眼睛很大，滴溜溜地转像一匹乖巧有力的马，的鼻头、轮廓清晰的耳，红红的微张的唇，还有头发，那一头黑黢黢的、光溜溜的、像一匹缎子似的头发！
晓得他一闭上眼就是她。
做梦也是她。
他遇到的姑娘，全都跟常豫娘似的，纤瘦端弱，话细声细气，像盆里精心浇灌的花——苗儿好的，便长出整齐规矩的花儿，必得是双数的花瓣，这样一瓣对一瓣才匀称齐整；苗儿不好的，就像常豫娘，枯黄寡瘦，浪费了种她的泥壤。
魏司簿，偏偏像一根结满了穗的麦子，带着冲破土层的生机和一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好似老爷若下了暴雨，她也能叉着腰把淹根儿的雨水，朝老爷吐回去！
鱼竿动了，有口！
身后亦传来清脆的女声：“鱼漂在向下拽呢!”
薛晨腾地一下，惊喜地站起身来，一扭头，却见是个扎着根粗大麻花辫、身形有力、面颊被晒得通红的陌生村姑。
期待拉得越高越慢，失落就越丧越颓，就像张满力的弓，一旦泄了劲，便比地上蠕动的蚯蚓都不如。
薛晨蹙眉低斥：“滚！”便不顾乌衣吏的谄媚劝阻，径直收拾了鱼竿与鱼护，转身朝堤坝走，走了两步方扭过头问：“距离此处最近的杏林堂，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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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渡，渡口向北三十丈，一处平房，门槛与砖瓦破旧，匾额却崭新，落款攃上的朱漆红艳艳的，换了视角看，竟有些金色。
平房分两处，前者挂着济民药堂，后者挂着杏林堂。
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船上的老大、码头的力工、做大锅饭的伙夫、老得跑不动船的病叟，都站等在济民药堂门口；杏林堂外，摆放着几十只形态各异的木凳，看诊的妇孺就在此处等候。
门口有人在咳。
薛晨离得很远，略有些迟疑，从怀中掏出真绢帕子捂住口鼻。
待咳嗽的人走后，薛晨才跨步踏入杏林堂。
“欸欸欸——干什么呢！”
四条蠢丝瓜里最壮的那条名为白，一手端盛药渣的簸箕，一手叉腰骂薛晨：“看不见这儿是杏林堂的呀！大男人往里闯什么闯！”
四下的妇人、童都看他。
屋子里闷得出味儿，药味儿、人味儿、人嘴里发酵的臭味、咯吱窝下渍汗的酸味、肉烂聊病味儿...薛晨忍住干呕：“魏司簿，魏司簿可是在此处？”
白蹙眉：“你找她作甚？”
当真在此！
薛晨喜不自胜，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她，她那日垂钓，鱼竿忘记在岸上了。”
“噢。”白不以为然：“她去清河村瞧病了，你留下，我转交给她。”
薛晨不愿走，脚跟在地上蹭。
白气了：“咋了！怕我贪了你这鱼竿！？”
薛晨埋头不做声。
杏林堂四周的妇孺病患都笑：“人家想亲手还给魏大夫！”
薛晨脸色红彤彤的，心头却涌上一股难耐的悸动和满足。
白蹙眉，推开里间的门，随手给薛晨支了个空地儿：“你既不放心我，就坐这儿等着——甭出来！外头都是妇孺，姑娘家、媳妇儿来瞧病的！你敢出来，我抽死你！”
白蒲扇大的巴掌高高抬起以示威吓，恐吓完便扔给薛晨一只和堂前如出一辙的低矮板凳。
薛晨局促坐下，没一会儿便被前后左右立着的煎药火炉烤得后背流汗、脸上发焖。
如今已是五月的儿了。
窗户外阳光明晃晃地晒，窗户里二十几只火炉红汪汪地烧。
薛晨双肩合拢，脑门渗出的汗液顺着流进眼睛里，扎得眼睛雾蒙蒙一片，看什么都影子重叠，他如堕入太上老君炼丹的元鼎，而自己是一只即将被炼化的精怪。
儿从白昼转为昏黄，由昏黄化为黑夜，煎药房进进出出，薛晨张口：“...我...渴..渴...热...也热...”
但无人在意。
“...三个时辰了。”白压低声音：“鱼都烤成干儿了！”
透过半开的窗户，水光双手抱胸，眸光平静地看着夹在窗框缝隙中的男人，看着看着便歪了歪头：这么看，倒确实像那个子，福寿山山火那个晚上，一直没怎么话的子。
那子始终沉默，看到血肉横飞，终于假意哭了两声。
中间那个紫衣服的贱人，笑他：“给你瓶药——只要你敢去给这大娘上药，咱们就放她条生路！”
她口中的“大娘”，就是被他们割了舌头的，她们的亲娘，邱二娘。
紫衣服贱人扔了一瓶药过去。
这姓薛的子哆哆嗦嗦地接住，一边看邱二娘向下流鲜血的嘴角，一边害怕得将药一把扔出：“我，我，我没办法！我，我没办法...”
药粉撒了一地。
她娘靠着她，嘴里断掉的舌根疯狂地向外冒血。
她娘靠着她，血从嘴里溢出来，从她肩膀滴到裙子上、鞋背上。
水光摇摇脑袋，把记忆晃出去，舒朗笑开，姿容真又纯然：“再烤一会儿。”
“人走了，戏就唱完了！”白着急。
水光笑眯眯地绽出嘴角两只梨涡，肯定道：“他现在可不会走——若是一开始想走，他一定会走，如今已撑到了三个时辰，他可舍不得走了。”
就像钓鱼，一个时辰没鱼上钩，收拾东西走就走；
两个时辰没上钩，便会在岸边迟疑侥幸；
三个时辰不上钩——所有的钓鱼佬只会有一个信念：“只要不收竿，哪儿来的走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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