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先抬到这边，对，这边阴凉一点。”
“不用那么多人围着，都散开，倒是给点空气流通一下啊。”
“空气？”
“就是好歹让你家府君呼吸一下吧，全围在一起，是要憋死他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有带水么？”
“啊，带了。”
“很好，你们大人能活下来，要记你一功。”
“大人？”
“哦，这个时代【大人】还不是后世的用法，当我没。”
似乎感受到一阵温润如水暖流缓缓流淌周身，嘴唇上沾着些许水渍，一点凉水点点滴滴顺着喉咙流入。
先前那令卢照民几乎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渐渐缓和下来。
意识模糊间，似乎隐约听见老管家熟悉的声音，语气中透着焦急，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年幼的孩童。
“我家府君现在如何了？”
“急火攻心，气血逆行，再加上这几日心事郁结，才会突然昏厥。”孩童清脆稚嫩：“现在应该没事了，一会就能醒过来。”
“多谢这位娘子……不知娘子师承哪位名医，这般年纪竟精通岐黄之术？”老管家语气恭敬中仍带着几分犹疑。
“老丈这是信不过我呀？”孩童笑了笑，拍了拍胸脯道：“莫担心，若是一会儿醒不来，只管寻我便是，喏，你看...”他忽然抬手指向草席：“眼皮动了，是不是要醒了？”
那声音分明稚气未脱，可言辞间却充满笃定从容。
卢照民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视线模糊间看见老管家正红着眼眶，一脸激动，颤声道：“府君可算醒了，身子可还难受？”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胸口起伏间喘着粗气：“我这是...”
“方才府君气血攻心突然昏厥，多亏这位娘子及时施救，不然....”到这，老管家声音发颤，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角。
“扶我起来。”卢照民轻声道，右亲随立即上前心搀扶。
稍稍喘了口气，待坐稳后，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穿着一袭破旧脏污襦裙的女童。
不过半人高，瘦的身上穿着的那件灰褐色的襦裙早已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些泥渍。
仰起头时，脖颈处凸出的骨头清晰可见，衬得那张脸愈发瘦削。
卢照民强撑着直起身子，郑重拱手道：“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事事。”孩童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看你应该是个好官，救就救了。”
卢照民闻言神色一黯，忽然有些羞愧：“牧守一方却不能护一方黎民，如何能称好官。”
“嗯，但无能。”澹明把教员对某位二代君主的评价率先赏给了这个时代遇到的第一个中原官员。
卢照民闻言并未动怒，凝视着眼前这个瘦的女童，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只得深深叹了口气。
像这般年幼的孩子竟也被关在囚营之中，那些畜生当真丧尽良。
不行，不能让童留在这，一定要带走她，这么单薄的身子未必能熬到释放那日。
澹明倒是没有那么多想法，正愁着怎么搞个变数，好计划一下该怎么把大家救出去。
结果正想打瞌睡，枕头就送上来了。
这不巧了吗。
“娘子，你跟我走吧，我有办法可以让大家都回家。”
“这位大官，你把我带走吧，我有办法可以把大家都带回家。”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话音落下，空气突然安静。
两人大眼瞪眼。
“你方（刚）才什么？”
又是异口同声。
片刻，卢照民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孩童，忍不住道：“你多大了，看身形不过垂髫之年。”
“如何有法子把大家救出去？”
“这位大官，与人共事抱着刻板印象可不行喔，你倒是比我年长，可遇事只会哭，还动不动被气昏，心理承受压力太差。”澹明摇摇头，声音稚嫩，可语气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静：“若每次变故都这般反应，只怕往后还要多昏几次。”
顿了顿，又直言不讳：“可府君日哭夜哭，能哭死蛮族否？”
一旁的老管家闻言，顿时脸露愠色：“你这娘子，怎可如此无礼，府君大人为尔等深入敌穴，为尔等求命，即便你救了府君，也不能如此无端指责，出言不逊，更勿要...”
卢照民抬手制止老管家，倒是神色认真看着澹明道：“娘子并没有错，本官确有失职之处。”
“而所谓的深入敌穴...若不是使君引蛮族入寇，今日便不会有此事发生，百姓各自安好，何须求命。”
“到底，无非是贵人争权夺利以致于连累百姓蒙难。”
澹明闻言扬了扬眉，稚嫩的脸上显出几分意外，倒是高看了一眼这二十来岁的官员，不由得重新打量：“那府君今日过来，是准备带人走？”
“只能带三十人。”卢照民微微颔首，注意到澹明神色有异，他继续解释：“不过这只是暂时的，那蛮族首领已经给了书信让我带回，只要双方达成协议，剩下的女子就都能回家，再也不用过这种日子。”
他环视周遭，目光又回到澹明神色，轻声道：“而且那首领也答应这几日不会再对囚营里的人出手，不会凌辱...”
“也不会作为...食物。”
到这，他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停顿了一下才继续：“有希望的，有希望的。”
不知为何，虽然眼前只是个孩童，卢照民却不由自主地以平等的态度与她交谈。
澹明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突然直视卢照民道：“跟你回去之后，我能不能见一下那个使君。”
“你要见使君？”卢照民怔了一下：“为何？”
“府君且先回答我，能否安排一见？”
“这...使君公务繁忙，平日里若是没有急事，即便是我...”卢照民有些迟疑：“而且此次回去，我还有要事与使君商议，时间紧急...”
“那好吧。”澹明摊摊手，语气笃定地：“但不管是什么协议，我觉得你们使君不会应允。”
卢照民眉头微蹙：“娘子何出此言？使君大人一向体恤百姓......”
却只见澹明摆手道：“【体恤百姓】这种场面话还是不要了，不然跟府君之前所言自相矛盾。”
看着眼前这女童那笃定的表情，卢照民第一时间便想反驳，可转念想到使君和步摇莫跋两饶性子，不知为何，反驳的底气竟莫名消散了几分。
“不过府君若不信...”澹明眼珠子转了转：“不妨与我立个赌约。”
“赌约？”卢照明一愣。
“这次回去，若是使君拒绝了蛮族提出的协议，府君便把我带过去见他，如何？”澹明认真道：“我有一计，可救我这八千囚营姊妹。”
“不过要安排得快些，蛮族反复无常，我担心他们反悔，囚营几千姊妹被群狼环伺，拖延愈久，变数愈多。”
“什么计策？”卢照民身子前倾。
“等我见到使君再，又或者...到时候再与你。”澹明笑了笑：“如何，这赌约于大人有百利而无一害，怎么算，府君都不吃亏，只是引荐一下而已，到底府君与我一样，都是为了救人。”
“府君应该没有理由拒绝我。”
犹豫片刻，卢照民终于颔首：“好。”
“那便击掌为誓。”澹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这第一步总算成了。
一大一两只手掌在空中相击，发出清脆声响。
这一掌，关乎数千女子的生死存亡。
....
窝棚里，看着崔盈几女手忙脚乱收拾着本就不多的家物什，澹明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所以，姐姐们为什么不愿意走呢？”
“不是郎君，过几日大家都能回家么。”一旁的女掌柜十七笑嘿嘿道：“既然这样，晚几也无所谓。”
“话是这么没错，但几日变数太多，万一...”澹明抿了抿唇：“至少我能保证几位姐姐都活下来。”
“若是只有我们几个能活，我们就等于抛弃了其他姐妹。”暗娼秦吟低声道：“那这往后余生又怎么熬得下去。”
“何况我们这两日私底下与许多姐妹都通过风了，约好要一起离开，一起活下去，不少姐妹们都靠着这个希望吊着这一口气撑着，因为她们相信我们。”
“若是此刻我们跟着郎君一同离开，姐妹们刚刚升了一丝希望会瞬间变成绝望，她们会觉得我们抛弃了她们，那....很多姐妹或许便熬不过今晚。”
崔盈也回过身，手里拿着一件用几件衣服拼凑成的外袍，卷成一卷，用茅草捆好：“所以，我们不能走，得留下来。”
一旁的雀也连连点头，手脚麻利地搬出几个大不一的布袋子，堆在角落。
澹明神色凝重：“你们不信我？”
“信，怎么不信？要是不信你，我们这两折腾什么，是闲的么？”十七道：“你知道我们这身体走两步都得喘半气，就靠你那点神通可还不够。”
“那你们...”
“我们信你，那些姐妹也信你。”嫁衣女阿阮低声道：“所以，我们想等你...来接我们一起走。”
“一起来，一起走。”
澹明喉头微动，一时无言。
崔盈捧着那件拼凑的外袍，轻轻披在澹明肩上。
指尖拂过他沾着尘土的脸颊，忽然就红了眼眶，却硬是挤出个笑：“我们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阿祀回来接我们。”
澹明身子一颤，神色忽然很是认真：“我会的。”
.....
马车摇晃在官道上，车辙碾过尘土，行进速度却比步行快不了几分。
原因无他，那三十个获救的女子身子孱弱，走不了多快。
即便都是精心挑选过相对康健的，又得了澹明暗中渡入的灵力滋养，可终究根基已损，有人走不上几步就要扶着车辕喘息，更有人走着走着便踉跄跪倒。
本来想着能不能讨几辆板车让她们至少舒服点，但蛮族又怎么可能会同意。
没办法，慢就慢点吧。
只能一边走，一边派人回去幽州让安排板车过来。
现在只能委屈一下，让她们走走路。
至于卢照民的马车？
他是个好官不假，但在现在这个时代，他还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便是他想，底下的人也不会允许。
官就是官，民就是民。
要分尊卑。
“所以，你也要下车跟她们一起？”马车里，卢照民望着准备下车的澹明，皱眉道解：“此去幽州尚有二百余里，按如今这速度，最快也得后日中午才到。”
“她们身子虚弱，我怕有人撑不到幽州，好不容易从那鬼地方出来，要是中途就倒下去了，那得多遗憾，我还是下去盯着点吧。”澹明摆摆手，指了指车厢角落堆着的十几个布袋：“这些就先放在这里了，应该不耽误府君休息。”
“自是不阻碍。”卢照民摇摇头，有些好奇道：“此系何物？”
澹明闻言，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名字。”
“谁的名字？”
“没能活着回来的女子。”
卢照民瞳孔一震，盯着那些布袋看了许久，忽然五味杂陈：“这是....便是全部么？”
“数万女子被掳，活下来的不过八千，这些布袋如何能装得下。”澹明摇摇头：“只是很很的一部分，大部分，连名字都没留下，也不知籍贯在何处，家中可还有亲人。”
卢照民抿了抿有些皲裂的唇，道：“为何要托你带着这些？”
【我们相信阿祀会带所有人离开，但若是我们真的回不去了，至少让这些名字跟着阿祀走，找个地方埋起来，千百年之后，像阿祀的，若是被人发现了，我们就不算白来这世间一趟。】
回忆起崔盈的话，澹明抬眼直视着卢照民，忽然笑了笑：“只是托我先保管，等把人都救出来，这些都要原样送回去。”
卢照民神色一凛，郑重地点头：“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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