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尔镜老远就看见大理寺少卿卢一临骑着高头大马等在建康城外。一年前林尔镜帮着卢一临破了京城西音楼的花魁碎尸案,就此结下了这个朋友。卢一临出身渤海卢家,字镇宁。他叔父二十二岁就做了大理寺卿,卢一临自幼和叔父感情甚好,学了不少推疑断悬的本事,外加世家出身,处事稳重不急躁,很能权衡轻重利弊,从大理寺司直做起,扶摇直上,二十七岁便官至大理寺少卿,虽非位列正卿,但也算是承帘年叔父的衣钵。
“你家老爷子还真能放你出来啊?我琢磨着过了午时三刻还看不见你的影子,要不要索性派人潜入荣亲王府,把你一起绑了去广陵。”午时日头正浓,卢一临眯着眼睛朝面前的人喊道。
“镇宁你又消遣我,两前咱们好的,不管皇上准许于否,今日午时我们在城门外见。”
“嗯,午时也是问斩的好时候,我生怕老王爷因为我代俎越庖在皇上面前要人查案,气得送个你的尸体过来。”
“那你可千万放心,我就算做了鬼,也得跟着你到这广陵郡走一遭。”两人见面就斗嘴,要是没人提醒,绝对不会有人觉得这两个骑着高头大马言语没轻没重的俊美青年,一个是名震京城的宁郡王,一个是位列五品的大理寺少卿。
三月时节,江南的春色已经争先恐后露了头,流觞曲水,很是适合文人骚客品文谈赋,对酒当歌,林尔镜的心思却一点儿都轻松不起来。胡先文虽在大梁渡江前的隆庆年间入仕,但发迹之时正是当年皇子夺嫡的当口,胡先文作为当今圣上也就是当年五皇子的近臣,蛰伏户部多年,大梁的钱银税赋,何处开源,何处节流,何时卖各个强宗大族面子妥协进退,何时虎口拔牙叫他们心甘情愿割肉,胡先文纵横捭阖,无往不胜。这么个子近臣朝廷要员在家中被毒杀,背后的纠葛就算得清,估计也要放出不少魑魅魍魉来。
转眼已经跑了两个时辰,行至官道旁的茶水铺子,两人下马歇歇脚力,卢一临咚咚喝了一大碗茶,“我终日在大理寺,悬案也见了不少,独独这一件,让人唏嘘。你这胡先文还真是命里没带着个贵字,祖上是出过三代相才的颍川胡氏,听他姨娘辈中也出过闵帝的贵妃。堂堂太守,却在家中被毒杀,不能善终。”卢一临放下茶碗,看着官道上过往的百姓行人,低声跟身旁的林尔镜道。
“镇宁兄觉得何为善终呐?“林尔镜转着手中的茶杯,饶有兴趣地问卢一临。
“我听胡先文很有些治国齐家的脑子,跟其他醉心权术的世家酒囊饭袋不太一样。虽然是在隆庆年间入仕,展露头角却是在南迁之后。十六年前我朝兵败北齐,退居江东,民生凋敝,国库最吃紧的时候,连个全须全尾拉皇辇的高头大马都找不到。亏得这位胡大人,迅速理清了江南几个大郡的田亩、人口、特产分布,还拉拢了江南以及南迁的钱氏、文氏、李氏几大宗族的势力支持,推行更适合江南诸地的丁赋法。十年时间,虽不敢跟旧都洛阳建制相比,国库竟也慢慢充实起来。你这么个人,不该有个列鼎而食,族昌家肥的结局才叫善终么。“
“镇宁兄所言差矣。人世间最不能讲的就是因果轮回。你以为自己位极人臣,显赫一时,除了皇上,几乎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却不晓得背后有多少双眼镜盯着你。胡先文是在乱世中替皇上开太平,做得好是圣上英明神武,做不好谁敢皇上用人失察。为子办事,本来就是在修罗场里捡命。虽这几年朝廷日子过得舒坦,但北地尽失,旧都不在,仓皇辞庙的事情始是扎在朝堂主战派心里的一根刺。所以国库一充实,朝内的主战派的腰杆子突然就硬了,北上复国的喊声越来越大。但主和派的几大江南士族反对声也很强烈,三公九卿,户吏兵部,哪条线里的要职没有他们把持,连皇上也要让他们三分。接任广陵太守,胡大人怕是自己都没有想过能有个善终的结局。”
“此话怎讲?”卢一临好奇问道。
林尔镜用食指蘸了蘸茶杯里的水,在桌上画了一道线。“你看,假如这是长江险,上通巴蜀,中经荆襄,下连吴越,纵贯东西。这是广陵,这是建康,从下游至建康,两个渡口最易渡,一个是采石,一个是刮州,广陵在这两处渡口的北岸,本就是戍守重镇。除去扼险咽喉,护建康于万一,广陵郡近十年每年上缴京师的税赋都要占到我朝三成以上。军事、财力,我朝南迁以后最最看重的事情,广陵算是占了个全。要在这么个要地当太守,有两种人都不希望他太能干,北齐人算一种,朝廷里那些在江东过得舒舒服服,不愿再提复国一事的江南世家大族也算一种。”
“不过,话回来,不盼着胡先文好,也不至于下这么大的杀手直接要了他的命,”林尔镜垂下眼帘,转头又问道,“镇宁兄,胡大人死时可有异常?“
“据衙内传回来的消息,胡大人死状奇特,头部与足部佝偻相接,尸身是在胡先文的别院书房被夫人发现的,发现时候,人已经死透了。验尸的仵作,胡大人死前应该是全身痉挛,想必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头足佝偻相接?“林尔镜停下了马。“镇宁你再仔细些。”
”仵作,胡大人手部呈勾状,头首相连好似弯月,从倒地之时的痕迹来看,他中毒以后应该经历过反复痉挛,剧烈抽搐。毒杀毕竟是下作且需心思细密的取命手段,建朝百二十年,全国上下呈报到大理寺的毒杀命案不过十余起,常用的毒药是乌头和钩吻,乌头可致人心肺麻痹而死,钩吻会阻断呼吸,但这两种毒物的死状与胡大人却无半分相似。仵作故推想怕是来自异域的毒药。此外,胡大人隔三五日就要上奏陛下钱粮税赋筹措事夷进展,他日常行事谨慎心,处理慈事宜都是在自己于广陵的城南别院,特意嘱咐家人不得打扰,胡夫人是第二发觉胡大人没有回太守府,去别院查看时候,才发现人已经撒手西归了。”
牵机毒?林尔镜脑子里划过一丝念头,脸色一沉。
“子澈,你怎么了?”卢一临察觉到林尔镜神情不对,问道。
“镇宁,我家老爷子千推万阻不让我参与,我只当是因为胡大人为朝廷重臣,被毒杀想必对方也是朝堂上的狠角色,他怕我牵扯其中,被当成棋子利用。从仵作查验的信息来看,胡大人这事儿比我当初预想的要复杂。此次查案,你做明线,我做暗线,我们互相配合,我与你一道去广陵的事情,你也不要声张,免得打草惊蛇。”卢一临笑道,“这你放心”,罢晃了晃手中提的包袱,“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
林尔镜和卢一临快马加鞭,一路飞驰,第二日申时便到了广陵。林尔镜此次暗访,不便以宁郡王的身份出面,为进出凶案现场方便,便先在官驿换了提早备好的大理寺司直官服,并托辞自己是卢一临手下司直。两人在太守官署与功曹、主簿等一众僚属简单询问了情况后,便匆匆赶往了仵作守候的停尸处。胡先文死状与仵作先前描述不差半分,人呈弯月状,怒目圆睁,甲缝里面还有泥土,可能是生前意识尚清醒时挣扎抓地落下的痕迹。
“可曾查到胡大人是如何中的毒,何时中的毒?”卢一临问仵作。
“禀告卢大人,卢大人唇部闻上去发苦,身上其他部位没有异状,毒药应当是口服下去的。胡大人死状实在是异常,人孤陋寡闻,不知何种毒药可以让人扭曲至此。初八辰时,胡夫人发现胡大人中毒后就马上请人回官署报告了,人也快马加鞭赶到别院,从当时尸僵和尸斑的程度来看,人推测胡大中毒已经有七八个时辰。”
卢一临皱皱眉头,看了林尔镜一眼,接着问,“别院内可有打斗的痕迹?”“没有,别院整洁,没有破门破窗而入的痕迹,据胡夫人讲,也没有财物丢失,所以不大可能是偷盗之人临时起意杀人。人推测,要么是下毒之人早早潜入别院,将毒下到胡大人水杯或吃食郑要么……”仵作顿了顿,悄悄看了一眼正在俯身看尸体的林尔镜,没往下。
“要么,让胡大人服入毒药的,很可能是他认识的人了。”林尔镜直起身子,接了仵作的话,“走,去城南别院看看。”
广陵城南胡氏别院。
戌时色已晚,春分前后的广陵还带着一丝寒意。据官署功曹,太守府里面人多眼杂,胡大人喜静,常在城南别院处理公务。别院结构并不复杂,会客厅堂、居住的厢房与书房而已。书房与会客厅堂隔了一个院子,院子中间立有太湖石,再缀以常绿树木与淡雅花植。院子虽,但看得出主人精心打理过,简雅不失情趣,关起门来,着实是个闹中取静的幽静之所。
诚如仵作所言,书房无任何有意破坏的痕迹,倘若不是胡先文死前挣扎打翻了桌上的一盆兰草,书房根本看不出来三前发生了一起骇饶命案。
“无破门破窗痕迹,无财物盗取痕迹。难道……是仇杀?”卢一临自言自语道,但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结论,“早年间,胡先文确实和几大世家豪强因税赋缴纳与佃户的分摊问题起过龃龉,但后续几家世族又相继得到皇上的补偿,不至于结仇。”
“不是结仇。”林尔镜先是在书房门前四处打量,尔后又不知在书房案几前站了多久,盯着桌子突然幽幽吐了一句话。
“何以见得?”映着烛光,卢一临望向林尔镜,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纸笔方向摆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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