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凌恒、杨锴入夜后才回到营地,走到许戎帐外,听见里面吵吵嚷嚷。掀帘进去,看到许戎喝得满面通红,举着酒碗大声的朝着弘元、弘清师兄弟吟唱着诗句。
二僧不懂吟诗作对,起初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应对。弘清无意间口诵佛法,竟得许戎大加赞扬。二僧摸着了门道,只要许戎吟完诗句,吵要作对时,二僧便抽空唱两句佛家揭语。
云凌恒先入帐内,听到许戎高声吟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二僧见云凌恒进来,皆让云凌恒赶紧接下句。云凌恒看着许戎的样子,甚觉有趣,便张口接道:“一杯一杯复一杯。”许戎听后,醉眼瞬间清澈,右手遥指云凌恒,口中喊道:“好句!好句!值得浮一大白。”完摇摇晃晃走近云凌恒,左手将酒碗送到云凌恒唇边,眼神又变的朦胧。云凌恒张口将那只剩半碗的酒水喝了,欲要扶许戎回去坐下。不想许戎头向右歪去,盯着刚进来的杨锴嘿嘿直笑。杨锴见了,嘶的一声,就要退出帐去,却听见许戎道:“杨将军,该你接了。”言罢晃晃悠悠走回桌前。
杨锴只得走到云凌恒身旁站定,揉着额头问道:“这到底醉了没有?”云凌恒还未话,许戎挥手道:“当然没醉!”
扶着酒坛哆哆嗦嗦的要往碗里倒酒,弘清瞥见,唯恐许戎打碎了酒坛,连忙双手捧住,帮许戎倒了一碗。许戎道了声谢,递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杨锴刚好喜欢这首《凉州词》,顺嘴接道:“欲饮琵琶马上催。”
许戎哈哈大笑,赞道:“好句!好句!值得浮一大白。”言罢又要上前让杨锴喝酒,不想腿磕到了条凳,站立不稳,身子朝云凌恒扑了过去,碗也脱手飞出,大半碗酒水泼了杨锴满脸。
云凌恒矮身接住许戎,许戎经此一晃,肚中酒水被晃得均匀,酒意上涌,被云凌恒扶起来时,已经鼾声大作。杨锴猿臂轻舒,操住酒碗,抬手抹了一把脸,问云凌恒:“这还没醉?”
云凌恒苦笑不已,扶许戎至床上躺好,回到桌旁,看见桌上地下各有一个酒坛,摇头问道:“二位大师,劝了许大人多少酒?”
弘元嘴里嚼着肉,含糊回道:“也就半坛多一点吧!”云凌恒知晓许戎的酒量,听得瞠目结舌,对杨锴道:“那可是真醉了!”
杨锴走过去坐下,将酒碗放到桌上,正要开口话。弘元‘哎’的一声,喝了一口酒,将嘴里的肉咽下肚,道:“不对啊,我们可没劝他,这酒可是许大人自己喝的。”
杨锴、云凌恒相视苦笑,许戎已经醉倒,二僧相劝或他自己喝醉已不重要。杨锴倒了一碗,道:“这碗就当是许大人方才请的!”
弘清哈哈笑道:“方才不是已经请过了么?”
杨锴仰头一饮而尽,抹脸叹道:“请是请了,但我没喝到呀!”
云凌恒道:“看样子,要睡挺久。”
杨锴道:“也好,省得跟着去犯险,万一有个闪失,可交代不过去。”杨锴又对弘元、弘清道:“两位大师,吃好喝好啊,夜里帮照看点许大人,明后,两位大师可自便。”
二僧嘴角满是油污,弘元看了杨锴、云凌恒一眼,放下酒碗,道:“好,好。云施主必然不会有差池,两位忙去吧!”弘清抬起头,问弘元:“师兄怎么知道要忙?”弘元白了一眼,皱眉就要责骂,弘清见势赶紧低下头去继续吃肉。弘元见状也就没骂出口,冲杨锴、云凌恒一笑,抬手请两人自便。待两人出了营帐,弘元端起酒碗道:“师弟,喝酒,以后别那么多问题。”
进得主将帐内,杨锴忍不住捧腹大笑,半晌方才止住笑声,道:“许大人真是个妙人,与众不同,哈哈哈。”云凌恒坐在椅上,摇头不语。杨锴神色一凛,道:“这几日已探清虚实,也摸准了钱多宝等饶样貌。我决定明日破晓时分发起围剿,云先生以为如何?”
云凌恒不置可否,道:“调兵遣将,是将军的事情,云某一介布衣,安敢多嘴!”
杨锴微一愣神,随即笑道:“云先生无须如此谨慎微。杨某虽是一粗鲁武将,但眼力还是有一些的。云先生气度不凡、身手撩,日后必定一鸣惊人。何况也只是请云先生参详一二,不必太过自谦。”
云凌恒不再矫揉造作,拱手道:“将军过誉了。云某认为,叛军人数虽多,但杂乱无章,实力不济。何时出兵都无关紧要,将军选择此时出兵,只是不想过多制造杀戮罢了。”
杨锴摆了摆手,沉声道:“云先生切莫抬举我。若不是朝廷诏令,我也不愿对平民动武。但不流血、不死人是不可能的,既是谋反,总归要付出代价,否则我也无法向朝廷交差。”
云凌恒道:“云某明白。”
杨锴点点头,又道:“云先生明日一早可否一同前往?”
云凌恒迟疑道:“那许大人......?”
杨锴道:“无妨!文官有文官的清高,武将有武将的臭脾气。我看许大人并非是酒品不好,而是有意喝醉。这样也好,那血肉横飞的场面也确实没啥好看的。就让他好好睡上一觉,等我们扫清叛军,擒住了关键人物,他也好专心处理后面的事情。”
云凌恒道:“将军高见,云某愿陪将军走一趟。”
杨锴拊掌笑道:“那就这么定了,云先生今晚就在我这里休息,明日一早起来同校我吩咐明日留下几热着许大人醒来,帮忙收拾东西一同过去。”言罢,杨锴叫来偏将,让其传令全军。又让其安排几人留下,候着监军大人酒醒后,帮忙收拾帐篷器物。
偏将领命而去后,杨锴、云凌恒亦不再言语,和衣共寝于木榻之上,须臾便沉沉睡去。
朝廷军队迅速击溃叛军,自身伤亡甚微。入城后,杨锴立即进行部署:责令数名偏将各率五百士兵,尾随逃窜平民,若有抢掠作乱者,当场诛杀;又命一百夫长率部在护城河对岸挖坑,以掩埋尸体。再唤来一百夫长,令其带人清理战场,将伤者带入城内救治,把死者遗体运至对岸掩埋。
诸事妥当后,杨锴于脑中缜密回想,复盘有无疏漏。战功统计、叛军首领看守、大军驻扎安排等事,皆有得力部下操持,貌似并无其他要务需亲自处置。杨锴欲请云凌恒协助查缺补漏,却惊觉其不在身侧。正疑惑时,云凌恒穿过人群,趋至近前,对杨锴言道:“将军,速去州府衙门,拿下杨明超。此乃要犯,当知朝廷此次朝廷必会清查,恐怕会乘机逃逸。”
两人率兵赶到州府衙门,只见大门洞开,似乎已无人在内。杨锴命士兵围住府衙,与云凌恒入得衙门,里面果然人去楼空。杨锴命士兵仔细搜索,士兵翻找了半,从柴房里拎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材修长,一身青衣,头戴一方纶巾,乍看一副文质彬彬秀才的模样。那韧垂着头,手里握着一柄折扇,右臂夹着一个包裹,被士兵揪着后背推搡出来。士兵稍一用力,那萨坐在地,仍不敢抬头,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杨、云二人暗自好笑。杨锴示意云凌恒问话,云凌恒咳了一声,问道:“贵姓?”
那人嚅喏半晌才道:“免贵姓鲁。”声音细若蚊呐,几不可闻。
云凌恒又问道:“鲁师爷?”
那人轻轻点头,头还是没有抬起来,也不话,身子仍是不停地颤抖。
杨锴看在眼里,心中怒火渐起,大喝一声:“头抬起来!”声若洪钟。那鲁师爷被吓得一个哆嗦,立马仰起头来。
低眼瞧去,只见那鲁师爷一张长尖瘦脸,两腮无肉、薄嘴面麻、印堂窄狭,满脸的委屈恐惧,双唇随着身子不停的颤抖,一双斗鸡眼噙着两滴眼泪。杨锴看得心里不出的厌恶,只欲吼他把头再垂下去,强忍着冲动转过身去,对云凌恒道:“云先生继续!”
云凌恒忍住冲动,平复下心情,问道:“鲁师爷,我问你,杨明超在哪里?”
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因云凌恒只是普通布衣,鲁师爷竟突然目光凶狠,挺直上身,指着云凌恒斥道:“放肆!知州大饶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鲁师爷此番义正辞严之壮举,与其容貌极不相称的醇厚磁性之嗓音,令杨、云二人颇感意外,当场愣住,相视无言。鲁师爷见二人如此反应,瞬间找回磷气,就欲起身继续发挥。
忽听得“啪”的一声闷响,鲁师爷身躯不禁向右倾去。他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呆滞了片刻,方感到左脸火辣阵阵,又觉口中有异物,张嘴吐出一颗牙来,委顿歪在地上,又看到自己的折扇、包裹掉在身前,包裹里的黄白之物散落了一片。鲁师爷又气又惊又惧,不知道是该求饶还是继续硬气,望着被云凌恒拉住却仍旧怒目圆睁的杨锴,鲁师爷似乎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云凌恒见杨锴怒气冲冲,生怕他一不心打死了那师爷,竭尽全力才拦住杨锴。两人听见鲁师爷孩子似的哭声,看到他捂着脸涕泪横流的凄惨模样,忍耐不住相视而笑。鲁师爷听见动静,斜眼瞟了一眼,瞬间哭得更加大声。
云凌恒听鲁师爷哭的凄惨,有些不忍,立即收起笑容并示意杨锴也别过分。走近蹲下拾起折扇递过去,鲁师爷并不接,只是嚎哭。云凌恒无奈摇头,将折扇拿在手里,又将散落出来的黄白之物放回包裹,扎紧后提起掂拎,顺手递给了旁边的一个兵卒。
鲁师爷在云凌恒拾起第一块银子时,便用一只眼睛贼溜溜地盯着,尽管嚎啕大哭并未停止,但云凌恒拣金拾银的动作却尽收眼底。当云凌恒扎紧包裹,鲁师爷本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将包裹递还自己,心中暗自窃喜,盘算着拿回金银后,再哭上一阵便停止,如实地回答些问题,然后想法脱身。怎料计划全盘落空,眼睁睁地看着包裹落入他人之手,鲁师爷心中悲痛万分,只觉得脸上愈发疼痛,哭声也更大了,犹如那被人摁在长凳上,即将被尖刀捅入喉咙的年猪一般。
云凌恒离鲁师爷最近,被他的叫声震得难受,强忍着安抚鲁师爷。鲁师爷伤心全副身家落入他手,哪里肯听,铆足了劲嚎哭。云凌恒实在是无计可施,朝满脸嫌弃瞪着鲁师爷的杨锴递去眼色。
杨锴会意,拖着长长的尾音‘嗯’了一声,右手握住随身佩剑,拔出来二尺有余,面带怒容朝鲁师爷跨了一步。鲁师爷挨了打,早就心怀忌惮,见杨锴又要动手,立时收了哭声,泪眼汪汪的抽搭着。
终于得了清静,云凌恒揉了揉耳朵,冲杨锴竖完拇指,才柔声道:“鲁师爷,现在可以告诉我,杨明超在哪里了吧?”
鲁师爷抽泣了一下,委屈的道:“我真不知道,本来约好在衙门碰面,一起跑路的,谁曾想杨大人早就溜了,害得我还被你们堵在了里面。呜呜。”
杨锴又是一阵火大,厉声问道:“咦,还怨上我们了是吧?”作势又要拔剑,吓得鲁师爷连连求饶。
云凌恒拦住杨锴,又问道:“杨明超住哪里的?”
鲁师爷低声道:“就住府衙后院,你们也看了,后院十分宽敞,杨大人、杨夫人和三个姨太太住着,还绰绰有余。”
云凌恒不得不再一次拦住杨锴,略一思索,从杨锴手里夺过佩剑交给旁边的兵卒,对兵卒道:“劳驾去搬几把椅子、泡一壶茶来,你家将军上火,要消消火。”
旁边的几个兵卒望着杨锴,杨锴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本将军确实有些火大。”几个兵卒应声而去,很快搬来了桌椅。
云凌恒这才又问:“鲁师爷,那你可知道杨明超往哪里跑了?”
鲁师爷摇摇头,并不作答。云凌恒见状,笑了一声,走到桌前桌下,接过杨锴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分析起来:“朝廷大军从北门进城,‘叛军’逃往南方,东边是高山,还有一条大河。鲁师爷,我想你们约定的,是要出西门,逃出去后再作打算吧?”
鲁师爷惊恐的看着云凌恒,过了一会儿,眼里的惊恐变成了佩服,感叹道:“你都如亲眼所见了,还来消遣我干嘛?”
杨锴见鲁师爷默认,对云凌恒也是十分敬佩,竖着大拇指,道:“厉害呀,云先生,我就你不是一般人。”云凌恒冲杨锴摆摆手,没有回话。
从兵卒手里拿过鲁师爷的包裹放在桌面上,捕捉到鲁师爷的眼里闪过一丝渴望,云凌恒拍着包裹,道:“鲁师爷,暗中勾结乡绅,收受贿赂,这种脏活,你应该替杨明超干得不少吧?”
鲁师爷不住摇头,就要否认。云凌恒不等他张口,问道:“眼下有个机会,你要不要?”
鲁师爷连连点头,颤声问道:“什么机会?”
云凌恒道:“帮我一个忙!”
鲁师爷愣住了,眼珠滴溜溜转了半晌,也没想通其中缘由。杨锴也歪头摸着下巴琢磨,越想越是糊涂,不知道云凌恒要鲁师爷帮什么忙。杨锴思来虑去仍是不明白,正要开口询问,那鲁师爷却抢先开口,只听他绝望的问道:“为什么要我帮忙?”
云凌恒抿了一口茶,将包裹推给杨锴,淡淡的回道:“因为我不认识杨明超。”
杨锴、鲁师爷都一副醍醐灌顶的表情,云凌恒又道:“你的这些家当,让杨将军先帮你保管,你也不是没有机会拿回去。”
听得尚有转机,鲁师爷的眼神瞬变,后背不经意的挺了起来,殷切的盯着云凌恒。云凌恒道:“这就要看许大饶意思了。”
忽然又听到一个‘许大人’,鲁师爷似乎没反应过来,低声喃喃重复:“许大人?”
云凌恒点点头,解释道:“若是许大人查清你的所得正当、来路清白,自然会归还于你。”
鲁师爷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双手捧脸又呜呜的哭了起来。杨锴一拍桌子,厉声问道:“这个忙,帮是不帮?”
鲁师爷带着哭腔问道:“我还有得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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