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略在高地上停驻了良久,将周围的地貌都在了心里,这才带着他们两人回入官道,领着众人继续前校
一路缘河向西北,他远观乡邑,近山川,若遇丘陵、密林之处,便停下来查探一番;如再有古战场之地,也会驻马细观。如此这般,行速甚缓,一下来才走了二三十里地。
因为入夜宵禁,不能再走了,遂投宿入乡中亭舍,把朝廷发的“路引”拿给亭长了,当晚,在亭舍宿了一夜。第二,早早起来,付过饭钱,复又赶路前校
又行十余里,入了上邽县郊,周略骑坐马上,极目眺望,道:“如今咱们二三十人沿途吃喝都是个问题,元福,汝带几个行伍里的凉州乡党去附近乡亭采买些物资。”
“诺!”周仓旋即去喊凉州籍逃工。
见周仓离去,周略向官道的两侧望了望,指向前面,道:“现已入了县郊,咱们也该去乡里走走。前头有个里落!走,咱们去讨碗水喝。”
他一骑当先,黄铉紧随其后,袁奋敢忙驱马跟进。走不多远,从官道下来,转行乡间路,行至里外。
和汝南老家的诸多里落一样,这个里落也是外有墙垣,墙外植桑。里监门从门边的塾中出来,警惕地打量他们,问道:“诸位有何事?”
周略翻身下马,和气笑道:“吾等从氐道来的,要往冀县去。路上走得渴了,想来讨碗水喝。”
“那渭水里不都是水么?不能喝?”
远行在外,不敢饮水,若是因此染病,那可就糟糕了。”
里监门犹豫片刻,道:“汝等莫动,俺给汝们取些水来。”
周略作揖:“劳驾、劳驾。多谢了。”
黄铉、袁奋已是下马。黄铉瞧着那里监门回去塾中,道:“此里监门真胆耶!吾等三人而已,还能闯入里中杀人放火不成?”
周略道:“此时正农人下田劳作之时,里中应没什么人。咱们又骑马带刀的,是生面孔,里监门谨慎点也是应该。”
近年来大汉旱灾一次、蝗灾两次、两次大疫,地方上又横征暴敛,灾人祸,因为活不下去而铤而走险、聚集山泽为寇的百姓不在少数。前年,安城县好几乡不就遭了流寇么?里监门谨慎心没有过错。
三热在里外,一群破衣露腚的孩子玩闹着从里中跑出。一面跑,一面唱童谣。
周略倾耳,听他们唱的是:“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工数钱,以钱为室金为堂,石上慊慊舂黄粱。梁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
黄铉笑道:“没想到在这儿也能听到此谣,还以为只有咱们安城唱呢。”
“此谣早就唱遍了下。”
——这首童谣唱的是当今子之母永乐太后。歌谣大意是吐槽太后和皇帝贪财聚敛,都聚钱为百室了,还常苦不足,使人舂黄粱而食之。接着又教子卖官受钱,下忠笃之士怨望,欲鼓悬鼓求见,主鼓的丞卿却谄顺子,怒而止之。
这首歌谣也不知是起自何时、源自何地,却只便在这一两年中就唱遍了大汉各地。
周略拉开坐骑,给跑过来的孩子们让开路,道:“童谣是传播最快的,凡有孩童处,必有童谣在。童子年幼,或许不知歌词之意,但大人岂会不知?贾长沙所谓之‘百姓怨望’,就是这个意思啊。”
袁奋被他的话吓了一跳,道:“贾长沙所谓之‘百姓怨望’?君不可妄言!”
贾长沙就是贾谊,他当过长沙王太傅。“百姓怨望”出自他的《过秦论》,下一句是“而海内叛矣”。袁奋读过《过秦论》,着实被周略的话吓得不轻。
黄铉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但对“怨望”二字还是懂的,道:“老百姓要不埋怨才奇怪呢!周君,就拿俺来。俺家也是有些地产的。十年前,咱们安城起了瘟疫,俺阿翁不幸也染上了。为给阿翁治病,家中想尽了办法。请太平道的上师,不管用;药汤,不管用。阿翁最终还是没能起来,撒手人间。为给阿翁治病,已用了大半家财,再又把阿翁安葬后,家里已无半斗余粮,没有一文余钱。”【注1】
“这个时候,县廷又下来征收赋税。交不起,就要入狱。里中俗语:‘县官漫漫,冤死者半’,进了狱九死一。没办法,只向乡里的子钱家以地为质,贷钱救济。钱是贷来了,结果还不上。一来二去,地就没了。……君知吾都二十多岁了,至今未娶,为何?拿不出聘财啊!要非因得了周君收留,只怕俺早晚要出作赘婿。待到那时,才真是丢尽了吾黄家的脸面!”【注2】
黄铉一脸的“往事不堪回首”,又一脸的对周略感激涕零。
他在就食周略门下前,连饭都吃不饱,如今跟了周略,不但衣食无忧,且因办事得力、忠心耿耿,得了周略的信任,和周仓一样被委以“掌管宿卫”的重任。
孩子们嬉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几个胆大的歪头瞅了他们两眼,周略回以和善的笑容。
里监门取水出来,依然充满警惕,递给周略,道:“没有热的了,只有这些放凉的。喝完了赶紧走罢,——冀县挺远的。”
周略道谢,三人饮水。
黄、袁二人喝完了水,把碗拿在手中,也不递还过去。周略将在安城老家与乡民们於田间地垄中交流时练就的闲扯本事拿出,东拉西扯与这里监门讲话,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道:“这一路走来,进汝县,却见了不少里聚、农田了。实话,还是汝村聚这里的麦苗长势最。吾见离河不远的地方种的还有稻子。这两年年景不错,风调雨顺的。汝里落中的收成应该都挺好吧?”
里监门沉下了脸,道:“好!好的很!”
周略只当没见他变了脸色,依旧满面笑容地道:“早几年下接连大疫,总算老爷开眼,这两年能有个收成。不易,实在不易啊。……,既然收成挺,你们里中的日子应该过得也很是和美。”他向雒阳方向拱了拱手,“全都是因为圣子在朝,主明臣贤,地方上州郡的牧守、诸县的长吏也都体贴圣情,体恤下民,这才有了百姓安康,海内清晏!”
里监门按捺不,打断了他,冷笑道:“汝这行客,真腐儒也!”
“足下似对吾之言不以为然?”
“那孩童们唱的童谣你也听到了。子圣明不圣明,俺一个鄙人,不知道,但郡里的牧守、县里的长吏们体恤不体恤民,俺却是知道。”
“此话怎讲?郡里新来的太守甚有贤名,……。”
“郡守也许是有贤名,县里的长吏们?嘿嘿,嘿嘿。”
“县里的长吏们怎么了?”
“好的很!”
“难道有残民之事?”
“何止残民!”
“愿闻其详。”
里监门先是被周略东拉西扯的消去了警惕,这会儿又被他勾起了怒火,也没多想,愤怒地道:“年年多收口算,年年多征徭役,年年多取訾算!年景、收成又有何用?多打来的粮食全被县廷抢走了!也亏得这两年年景,才没饿死多少人!”【注3】
周略问道:“多收口算?”
袁奋挺配合,立即插口道:“汉家制度,民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赋钱,每人每年百二十钱。就算多收,又能多收到哪里去?”
“多收到哪里去?”
里监门冷笑连连,掐着指头给他们算:“只从今年正旦至今,不足三个月已收了十次算钱。去年一年,总共收了三十六次算钱,平均一个月三次,每人总计缴了六百余钱!……,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次,乡吏下来收口算,从早到晚不停歇,狗能叫唤上一夜!十来岁的童子,不满十五岁,原只该交口钱二十三,却也要按十五以上来交!一样是每人每年六百余钱。”
——依照朝廷规定,人头税每年只应该在八月时征收一次,但下诸郡各县基上没有按此行事的。一点的一年收个十几次,坏一点的一年能收上上百次。荀贞在西乡任有秩蔷夫时,倒是有意严格按照朝廷规定办事,减轻百姓负担,奈何上有县廷。县令朱敞虽然清廉,一年里也少不了要收个十来次口算钱,每次或多或少,但加在一块儿也肯定是要超过百二十钱的。
里监门言至此处,怒火中发,愤然道:“一亩地才收几石粮?肥田地也不过三石。一石粮,官价卖百文钱。一个人算赋六百余,要想交够,就需要两亩田。这还没算上田租,三十税一;又有刍稿钱。俺且来问你们,照此计算,一家五口人,得种多少亩地才够交赋税?”
袁奋道:“十四五亩。”
“交完赋税,人总得吃饭,又得多少亩地才够一家五口吃饭?”
一家五口人,一年得吃粮八十石,一亩地产三石粮。袁奋学过算术,很快算出撩数:“二三十亩。若再加上盐、菜、衣等诸项费用,大约需要五十亩上下”。
“如此,一家五口人要想在纳完赋税后还能吃个饱饭,就非得有六十多亩地不可。诸位,你们去俺们里中,有几户人家能有六十多亩地的?莫六十多亩,便是有二十亩地的都不多!里中大半的民户要么投到大家门下做徒附、宾客,要么辛辛苦苦去给富人帮佣。”
周略默然。
他知道古代百姓活不易,特别是汉末。如今听这里监门霖百姓的活,却竟是比安城还远有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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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阿翁是指父亲。
注2,子钱家,就是从事放高利贷的豪强地主。
注3.口算,人头税。訾算,财产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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