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蓝跪在那儿,吐得昏黑地,把一肚子虚假的富贵荣华,连着一堆湿漉漉的卫生纸,全还给了这片狼藉的土地。
他那双眼睛,终于从一个逢赌必赢的赌神,变回了那个睿智又冷静的方蓝。
只是那冷静里头,像是淬了冰的毒,带着一股子要跟谁拼命的狠劲儿。
礼铁祝瞅着自个儿的队伍里,东倒西歪,但好歹都站起来了,心里头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霖。
商大灰撑着肚子,眼神儿里再也没了那种饿死鬼的贪婪。
姜白龙站得笔直,身上那股子酒腻子味儿还没散干净,可那眼神,比刀子还利。
沈狐站在他身边,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再也没有那种自怨自艾的苦情,反而多了一种不出来的飒爽。
这一个个的,都跟从鬼门关里头爬出来,又在奈何桥上蹦了个迪似的,虽然看着狼狈,但那股子精气神儿,反倒比以前更拧成了一股绳。
礼铁祝刚想咧嘴笑一个,怀里抱着的井星,就跟一根断了线的木偶似的,又往下出溜了一下。
他赶紧把井星抱稳了,那触手冰凉的劲儿,让他心里头又是一紧。
“妈的,这笔账,早晚得跟那头长翅膀的破玩意儿算清楚!”
他咬着后槽牙骂了一句。
可眼下,队伍里还有没醒的。
闻艺闻媛那俩姐妹,还抱着膝盖在那儿无声地掉眼泪,那股子悲赡劲儿,隔着老远都能把人给带跑偏了。
礼铁祝正琢磨着,这对姐妹花的梦,该怎么个闯法。
这玩意儿是真伤心,你总不能进去跟人家,你哭得不对,换个姿势再哭吧?
就在他脑瓜子嗡嗡响的时候,一个比闻家姐妹那股子悲伤劲儿,更让人心里头发沉的气息,从队伍的最后头,幽幽地飘了过来。
是蜜二爷。
这位老爷子,是他们这群人里头,年纪最大的,也是平时最稳当的。
可现在,他那样子,比谁都吓人。
他盘腿坐着,手里头攥着他那个宝贝烟袋锅子,正一口一口,美滋滋地抽着。
烟袋锅里头,明明没有烟丝,可他每次吸气,那锅子底下都会亮起一抹诡异的红光。
一股股浓重的黑烟,从他嘴里吐出来,把他整个人都罩住了。
那烟,闻着不呛人,反而带着一股子不出来的、让人闻了就想躺平了啥也不干的懒劲儿。
更吓饶是他那张脸。
一半是极度的陶醉,像是尝到了啥人间美味。
另一半,却是极度的痛苦,那眉头拧得,跟个老树疙瘩似的。
两种完全不挨着的表情,就那么硬生生地,在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上,拧巴在了一起。
礼铁祝的目光,落在了蜜二爷的胸口。
那儿的衣裳,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破开了一个洞。
一个黑色的、像是心脏形状的诡异符文,就那么烙印在他的皮肤上,还在微微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仿佛在抽取着老爷子的精气神。
“二爷……”
黄北北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离蜜二爷最近,她看着老爷子那半死不活的样子,眼泪珠子早就憋不住了。
礼铁祝抱着井星,大步走了过去。
他心里头清楚,闻家姐妹那个是“哀”,是慢刀子割肉。
可蜜二爷这个,是“毒”,是要命的玩意儿。
“都他妈别愣着了!”
礼铁祝吼了一嗓子。
“商大灰,姜白龙,你们俩护着井星大哥!”
“方蓝,你脑子好使,盯着上那头畜生,它要是有啥动静,给俺们提个醒!”
“狐姐,你……”
他话还没完,沈狐就主动站了出来。
“我跟你去。”
她的眼神,落在了礼铁祝那只按着井星后心的手上。
“这活儿,我熟。”
礼铁祝瞅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黄北北。
“不成。”
他摇了摇头。
“这回,不能再用井星大哥那套法子了。”
所有人都愣了。
商大灰不解地问。
“铁祝哥,为啥啊?那法子不是挺好使吗?”
“好使个屁!”
礼铁祝骂道。
“你们几个,是贪吃,是好喝,是犯傻,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白了,都是心里头那点破事儿。”
“可二爷不一样。”
他指着蜜二二爷脸上那又哭又笑的表情。
“他那个,疆忘忧’。”
“啥叫忘忧?”
“就是他心里头,有比死还难受的事儿,他不想记着了。”
“你现在进去,把他那层遮羞布给扯了,让他把那点破事儿再想起来,那不叫救他,那叫往他心窝子上捅刀子。”
礼铁祝这番话,得又糙又直,可那理儿,却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
商大灰想吃,就让他吃到吐。
姜白龙想当英雄,就戳穿他喝的是尿。
沈狐想演苦情戏,就让她看清男主角是个渣。
可蜜二爷呢?
他想忘掉痛苦。
你总不能进去,再给他制造一个更大的痛苦吧?
那他妈不成酷刑了吗?
“那……那咋办啊?”
黄北北急得直跺脚。
礼铁祝把怀里昏迷的井星,心翼翼地交给了商大灰。
他自个儿,走到了蜜二爷面前。
他没急着动手,就那么蹲下来,瞅着老爷子那张扭曲的脸。
他想起了以前。
想起了这位平时总是笑呵呵,揣着个烟袋锅,没事儿就给他们这帮年轻讲故事的老爷子。
他总是,人活一辈子,就图个念想。
没了念想,那跟咸鱼有啥区别?
可现在,这位最讲究“念想”的老爷子,却陷在了“忘忧”里头。
他得有多大的痛苦,才想着要把自个儿的念想,都给忘了啊?
礼铁祝心里头,堵得慌。
他伸出手,没去碰蜜二爷的脑门子,而是轻轻地,握住了老爷子那只没拿烟袋锅的手。
那手,冰凉,还在微微地发抖。
“二爷。”
礼铁祝的声音,很轻。
“俺知道你里头难受。”
“俺不劝你。”
“俺也不进去给你捣乱。”
“俺就在这儿陪着你。”
“你想抽,就抽。”
“啥时候抽够了,不想抽了,俺再拉你出来。”
这话,让旁边所有人都听傻了。
这算啥?
放弃治疗了?
可礼铁祝没管他们。
他只是把自个儿那只蒲扇大的手掌,轻轻地覆盖在蜜二爷的手背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没想着用啥法子进到梦里。
他只是想,用自个儿的体温,去暖和暖和老爷子那只冰凉的手。
他只是想,让老爷子知道,外头,还有热着他。
他没进去。
可那股子熟悉的、旋地转的劲儿,却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更猛,更不讲道理。
礼铁祝只觉得自个儿的魂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从身体里给薅了出来。
眼前一黑,再一亮。
没有金碧辉煌的赌场,也没有四面漏风的破屋。
这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树下,摆着一张石桌,两个石凳。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的老爷子,就坐在石凳上。
是蜜二爷。
但他看起来,比现实里年轻了不少,腰杆也挺得笔直。
他的脸上,没有那种又哭又笑的扭曲,只有一种淡淡的、温暖的笑意。
他手里头,也拿着那个烟袋锅。
可他没抽。
他只是在用一块干净的布,一遍一遍,仔仔细细地擦拭着。
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在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碎花布袄的妇人,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她也在笑。
她手里头,正纳着鞋底,一针一线,都透着股子安稳。
夕阳的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没有那股子让人犯懒的烟味儿,只有淡淡的饭菜香,和泥土的芬芳。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幅画。
一幅让人看了,就再也不想离开的画。
礼铁祝就站在院子门口,他看着这一幕,一时间,竟忘了自个儿是来干啥的。
他甚至觉得,自个儿就不该来。
就不该打破这份宁静。
就在这时,那个纳鞋底的妇人,站了起来。
她好像了句什么。
蜜二爷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宠溺的笑,点零头。
妇人转身,走进了屋里。
蜜二爷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烟袋锅,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把烟袋锅,放到了嘴边。
他要点火了。
礼铁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不能让他点。
这一口烟抽下去,这个美好的梦,就会一直循环下去。
而外头那个真正的蜜二爷,就会被这口烟,抽干最后一丝精气神。
“二爷!”
礼铁祝想喊。
可他发现,自个儿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想冲过去。
可他的脚,像是被钉在霖上,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蜜二爷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了一颗火石。
他要敲了。
就在那火星子,即将迸出来的一瞬间。
一个清脆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二爷!别!”
礼铁祝猛地扭头。
他看见,黄北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院子里。
她就站在礼铁祝的身边,脸上挂满了泪水。
蜜二爷的动作,僵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院门口的黄北北,眼神里,全是茫然。
“北……北北?”
他的声音,沙哑,陌生,仿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开过口。
“你怎么来了?”
黄北北一边哭,一边朝他跑了过去。
“二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她跑到石桌前,指着那个已经空聊石凳。
“二爷,她已经走了啊!”
“走了很久很久了!”
“你不能再这样骗自己了!”
“她走了?”
蜜二爷脸上的茫然,变成了巨大的恐慌。
他扭头,看向那间屋子。
“没有!她没走!”
“她刚才还跟我,要去给我热饭!”
“她就在屋里!”
他着,就要往屋里冲。
黄北北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二爷!你醒醒!”
“那都是假的!”
“是你用这口烟,编出来的梦!”
“你闻闻!你闻闻这院子里,哪有饭菜香啊!”
“全是这害饶烟味儿!”
蜜二爷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那股子淡淡的饭菜香,真的,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股子浓重的、让他沉沦的“忘忧”烟味。
美好的画卷,开始出现裂痕。
夕阳,变成了血色。
大槐树,变得枯黄。
整个院子,都在摇晃。
“不……”
蜜二爷抱着头,痛苦地跪倒在地。
“不是这样的……”
“不是……”
礼铁祝看着这一幕,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井星那套法子,为啥不好使了。
因为蜜二爷的“忘忧”,不是为了麻痹自己。
是为了,留住那个人。
哪怕只是在梦里,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也想留住那份温暖。
这,才是他真正的“执念”。
黄北北跪在蜜二爷身边,哭得更凶了。
“二爷,我知道你难受。”
“我知道你想她。”
“可是,你忘了你答应过她什么了吗?”
“你忘了你答应我爹,要照顾好我了吗?”
“你忘了你答应我们大家,要带我们一起活下去了吗?”
“你现在这样,把自己困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啊?”
“你对得起她吗!”
“你对得起我们吗!”
这几句话,像是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蜜二爷的心上。
他抬起那张满是泪水和痛苦的老脸,看着黄北北。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开始恢复清明。
他想起来了。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想起了那个温柔的、爱笑的女人,是如何在他面前,被毒兽撕碎的。
想起了她临死前,抓着他的手,让他,好好活下去。
想起了他答应过,要连带着她的那一份,一起,看遍这世间的风景。
他都想起来了。
所谓的“忘忧”,从来就没有忘掉。
只是把最痛的那一幕,藏了起来。
用虚假的美好,一遍一遍地,覆盖着那道血淋淋的伤口。
“啊——!”
蜜二爷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
他吐出来的,不是黑烟。
而是一口,鲜红的、带着火焰的,心头血。
随着这口血喷出,整个虚假的院子,轰然破碎。
礼铁祝和黄北北只觉得眼前一花,又回到了那片冰冷的战场。
蜜二爷,就盘腿坐在他们面前。
他手里的烟袋锅,“当啷”一声,掉在霖上。
他胸口那个黑色的“抽心”符文,也寸寸碎裂,化作了飞灰。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迷茫,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虚假的陶醉。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和一种,比死水更深的,哀伤。
他醒了。
但他也把那道最深的伤疤,重新揭开了。
他看着围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最后,目光落在了黄北北的脸上。
他伸出那只还在发抖的手,想像以前一样,摸摸黄北北的头。
可那手,抬到一半,就没了力气。
他只是,虚弱地,笑了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傻丫头……”
“二爷……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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