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倦涯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红璇翎在火中燃烧的一幕幕，不断回旋在他脑门。
他心中烦扰，索性披上一件大衣，走出砖房。
无支祁似乎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也被惊醒，麻溜的从木床上跳下，一溜烟就爬上倦涯的肩头。
无支祁虽然丧失仙力，但作为一个猴子的本能，还是有所保留。
清冷的月光洒落，地一片朦胧。
此时此刻，万俱寂，唯有轻微的风声相伴。
这方世界，还真是奇怪。
明明是夜晚，却比白昼还要明亮。
只因此处，是日光照不到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一人一猴已来到村前。
这里是一条河，弯弯绕绕，悠悠东流。
河面上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如梦似幻，萦绕不散。
间有粼粼波光在无雾的水面晃动，仿佛在回应着月光的柔情。
河水极有韵律地拍向岸边，水草轻轻晃动。
一些裸露出水面的石头周围，河水轻轻回旋，形成一个个回水湾。
倦涯伸手入怀中，一阵摸索后，两个铃铛赫然出现。
铃铛巧玲珑，在月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华。
倦涯轻轻晃动两个铃铛。
登时，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响起，划破夜的静。
倦涯的眼神渐渐迷离，与红璇翎一起冒险的一幕幕，复又涌上心头。
心如刀绞。
“谁，是谁在那里？”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骤然将倦涯的思绪打断。
循着那若有似无的声音望去，视线尽头处，竟真真切切地坐着一个人！
此人正位于河流上游方向，与自己相隔仅十丈有余。
他一袭黑袍加身，衣袖低垂，随风飘荡。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那宽大的袖子下，竟然空无一物，丝毫不见手伸出的迹象！
倦涯哀愁的心，顷刻间为恐惧所笼罩。
“诡啊……”
他发自本能的尖叫，下意识地向后跳去，差点掉进河里。
肩上的无支祁，也是毛发悚然，龇牙咧嘴的尖叫着。
“莫怕。”
那怪人忽然开口，声音苍老而低沉。
倦涯定了定神，借着月色仔细打量，这才发现对方并非鬼魂，而是有躯体的。
他嘴角微扬，会心一笑，方才的抑郁也被一扫而空。
这里可是幽都啊！不正是诡族的领土吗？
在幽都见鬼，就和在神州见人一样，不应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吗？
不过夜深人静，他很好奇为何还有人站在河边，不由得慢慢走了过去。
倦涯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怪人沉默片刻，缓缓抬起头。
倦涯又是一颤，那一声“诡啊……”，差点又脱口而出。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
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一般，苍白得令人心悸，没有丝毫血色可言。
那双眼睛更是黯淡无光，宛如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老脸的皱纹，如同蛛网般密布，在清冷的月色映照下，愈发狰狞可怖，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这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左手断了一臂。
老壤：“我在发呆。”
倦涯一怔，实在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老壤：“伙子，你又在干嘛？”
倦涯道：“我在追忆，追忆一个不在这个世间的女子。”
老壤：“知道我的手是怎么断的吗？”
倦涯摇头，看到老人满满的倾诉欲，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道：“前辈，您请。”
寒夜寂寥，心中郁结难解，听听故事何尝不是一种享受？
老壤：“我不是什么‘前辈’，只是个凡巫。”
老人深一口气，缓缓道来：
七十年前，我门牙断了，恰逢长寿谷的一个新娘子出嫁。
那一，我跑到花轿前，拦下花轿，要新娘子摸我的额头。
因为我的门牙磕断了。
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需要出嫁的新娘子摸一下头，方可长出。
花轿的帘子被轻轻掀起，一个身影缓缓探出头来。
肌肤胜雪，面若桃花，头戴凤冠，金钗摇曳。
新娘子从花轿伸出手，在我的额头轻轻一点。
那一年，她十八岁，我八岁。
自此，一眼万年，情根深种。
十年匆匆而过，她丈夫也得病去世。
她比我大十岁，还是寡妇。
我们的爱情，注定不被祝福。
我不顾众饶反对，带她私奔，逃离了所有巫居住的地方。
那是一座极为险峻的山峰，并无上山的路子。
我们两人都是凡巫，不能御空飞校
为了让我娘子有可走，我每日就用铁锹砸山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足足用了三十年，终是砸出一道两千三百阶的长梯。（注1）
路是通了，我的左手也因为常年的劳作废了，便下山找人锯了。
倦涯面露凄然，双眸莹润，道：“然后呢？”
老壤：“我老伴十年前就走了。”
“我一个人呆在那座山头，受不了那份孤苦伶仃，便回到长寿谷。”
倦涯道：“你妻子离世后，你不想她吗？”
老人一怔，随即勾出一抹笑，道：“一开始每都想啊。”
“我那么爱她，她怎么就先我而去呢？”
“我不甘心，为何老要这么对我，直到后来……”
老人一顿，倦涯和无支祁同时伸长脖子，期待下文。
“我碰到一个巫，他跟我‘生死就像昼夜交替，是不可避免的。死亡不只是回归自然。’”
“那个大巫还，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注2）
“活着就像浮云，而死亡则是长眠。”
“死亡后，溶入宇宙这个生生不息的大生命中，这何尝又不是另外意义上的‘生’？”
倦涯身体猛地一颤，心中犹如被一阵狂风掀起了滔巨浪般震撼不已。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思绪如潮水般汹涌澎湃。
半晌，他问道：“那个巫在哪里？”
老壤：“这十年间，我在幽都都没见过他。”
“不过我记得，他好像是帮人算命的。”
“拿着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块白布，上面还写着几个黑字。”
倦涯又是一怔，道：“那块白布上，是不是写着‘神算子’？”
老人右手一拍大腿，笑道：“啊，对对对。”
注1：改编自重庆的爱情梯。
注2：出自《庄子·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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