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官道上迤逦前行，越靠近北京，沿途的景象便越发不同。荒芜和废墟逐渐被修复中的田舍和略显繁忙的驿道所取代，但那种劫后余生的凋敝感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氛围，却并未消散。
巡逻的明军哨卡愈发密集，查验文书盘问身份也格外严格，看到郭登的旗号和舒良出示的勘合，才敢放行，眼神中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尤其是在扫过林锋然所衬马车时。
林锋然透过车帘缝隙，默默观察着这一牵他看到了更多穿着号衣的士兵，看到了被征发来修缮道路城墙的民夫，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劳作。这与他在草原上想象的“凯旋归国”景象相去甚远，反而更像是一个处于高度戒严、百废待心国家。
离北京城还有数十里，便有礼部派来的低级官员前来接引，繁琐的礼仪程序就此开始。每一次停车验看，每一次依制更换部分仪仗，都透着一股刻板的、毫无热情的程式化。所谓的“亲王仪制”，排场虽有，旌旗伞盖、斧钺金瓜一应俱全，但执役的军士和官吏们脸上毫无喜色，动作机械，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终于，在一个阴霾沉沉的下午，远方地平线上，那座巍峨雄壮的北京城轮廓，如同匍匐的巨兽，清晰地映入眼帘。城楼高耸，旌旗招展。
然而，越是靠近，气氛越是诡异。
距城十里长亭处，依制应有更为隆重的迎接。果然，只见旌旗招展，仪仗森列，数百名官员身着朝服，按品级肃立道旁，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场面不可谓不宏大，规矩不可谓不周全。
但林锋然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太安静了。
没有鼓乐，没有欢呼，甚至连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都几乎没樱只有寒风吹动旗帜发出的猎猎声响，以及马蹄踏在冰冷土地上的沉闷声音。那些列队迎接的官员们，个个低眉垂眼，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他们的目光偶尔抬起，扫过车队，尤其是中间那辆马车时，迅速垂下，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好奇，有探究，有怜悯，有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和心翼翼的避嫌。
这不是迎接，这是陈粒他不是归来的太上皇，而是一件被展示的、敏感而危险的物品。
车队在长亭前停下。礼部尚书出面，依制朗声宣读迎驾词，文辞华丽，腔调抑扬顿挫，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在背诵一篇与己无关的祭文。
宣读完毕，官员们齐刷刷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提线木偶：“恭迎太上皇回銮——！”
声音洪亮，却干巴巴的，在空旷的郊外显得异常空洞，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回响。
林锋然被舒良和杨善“请”下马车，接受这诡异的“欢迎”。他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瓦剌袍子（并未给他准备符合仪制的冠服），站在寒风中，看着眼前这片黑压压的、如同沉默礁石般的官员队伍，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猴子。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那种茫然的、似乎被这场面“吓到”的表情，眼神躲闪，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完美扮演着一个受惊过度的傻子。他甚至下意识地往舒良身后缩了缩，仿佛在寻求保护。
这一举动，落在众多官员眼中，更是坐实了其“神智不清”的传闻。不少人心中叹息，更多人则松了口气——一个这样的太上皇，或许才是最好的太上皇。
简单的（也是唯一的）仪式过后，队伍再次启程，向着最后的终点——北京城门进发。这一次，欢迎的官员队伍并未随行，而是如同潮水般 silently 退去，留下了一片更加令人压抑的空旷。
越靠近城门，戒备越发森严。道路两旁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站满了盔甲鲜明、刀出鞘弓上弦的京营士兵。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车队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林锋然所在的马车，那目光不是迎接，而是警戒，仿佛在防备什么极其危险的猛兽突入京城。
城门口，守卫更是增加了数倍，对进出热的盘查严格到近乎苛刻。高大的城门洞开，却像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口，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就在车队即将驶入城门洞的那一刻，林锋然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北方，望向那片他生活了数月的草原方向。风雪早已停歇，但际依旧阴沉。
也先、伯颜帖木儿、萨仁阿妈、那些听他讲故事踢毽子的瓦剌士兵和孩子们……那些屈辱、恐惧、以及那一点点诡异的温情，都已成为模糊的过去。
而前方，是深不可测的紫禁城，是那个对他充满忌惮的弟弟皇帝，是那座名为“南宫”的华美囚笼。
他的目光扫过城头，隐约看到一面熟悉的旗帜下，立着一个身披貂裘、被众多宦官宫女簇拥着的身影。虽然距离很远，看不真切，但一种莫名的、冰冷的直觉告诉他——那就是朱祁钰。
他的弟弟，大明朝现在的皇帝，正站在高处，冷冷地俯瞰着他的归来。
没有兄弟重逢的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感慨，只有一场无声的、充满戒备的交接仪式。
车队缓缓驶入了幽深的城门洞，光线骤然暗淡，将身后的世界隔绝开来。
黑暗笼罩下来。
林锋然知道，他人生中最为艰难和凶险的一段日子，才刚刚开始。
而在他马车驶过之后，城门在他身后，发出了沉重而缓慢的、如同叹息般的关闭声。
轰隆隆——
（第121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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