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深秋总带着刺骨的寒意，老槐树的叶子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枯黄的叶片在庭院里堆了厚厚的一层，被风一吹，卷着尘土打在书房的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诉着时光的流逝。赵烈正伏案修改《五代秘史》职后唐明宗本纪”的批注，案上摊着李嗣源当年的手谕——那是李嗣源临终前写的遗诏草稿，字迹已有些模糊，却仍能看清“善待百姓，勿起战乱”的字样，指尖拂过纸页，仿佛还能触到当年墨汁未干的温度。
“将军，门外有个自称‘李延福’的年轻人求见，……他是后唐明宗陛下的曾孙。”陈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迟疑。赵烈手里的笔猛地一顿，墨汁在稿纸上晕开一片黑斑——李延福，这个名字他记得，去年送李嗣源家书来的就是他，只是没想到，时隔一年，这个后唐皇室的后裔会再次来访。
“快请他进来。”赵烈赶紧起身，将李嗣源的手谕心翼翼地收进锦盒，走到庭院里等候。不多时，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年轻人跟着陈三走进来，身形瘦削，面色黝黑，双手捧着一个旧木盒，衣角还沾着旅途的尘土，与当年后唐皇室的华贵模样相去甚远。若不是他眉眼间依稀有几分李嗣源的温和，赵烈几乎认不出这是当年那个捧着家书、还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曾孙。
“赵将军。”李延福见到赵烈，立刻放下木盒，躬身行礼，动作带着几分拘谨，“晚辈冒昧来访，叨扰将军了。”
赵烈扶起他，目光落在他的衣着上，心里满是感慨：“延福，一年不见，你怎么……”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问起——他清楚，后唐灭亡后，李嗣源的后裔大多流落民间，没了皇室的庇护，日子想必不好过。
李延福读懂了他的意思，苦笑着摇头：“将军不必多问，晚辈如今在晋阳城外种粟米，能吃饱饭就不错了。这次来，是给将军带了些东西，还迎…还有几句话想对将军。”
两人走进书房，陈三端来热茶，李延福捧着茶杯，指尖微微颤抖，目光扫过满室的史料，最后落在案上的《五代秘史》手稿上：“将军还在写后唐的历史？晚辈去年送来的家书，您用上了吗？”
“用上了。”赵烈翻开手稿，指着“均田新政”的章节，“你曾祖当年推行均田，每丁授田三十亩，灾年免租，这些细节我都写进去了。还有他当年对伶人乱政的担忧，对藩镇的防备，都没遗漏。”
李延福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打开带来的旧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条褪色的玉带——玉带的玉质已不再温润，边缘还有几处磕碰的痕迹，却是当年李嗣源登基时穿的御带。“这是曾祖留给晚辈祖父的，祖父临终前，若有机会见到赵将军，就把这条玉带交给您。他，当年若不是将军在邺都劝曾祖举兵，后唐未必能有那几年的安稳；若不是将军在明宗晚年辅佐，皇室的下场恐怕更惨。”
赵烈接过玉带，指尖拂过上面的龙纹，记忆瞬间回到926年的邺都——那时李嗣源被效节军逼迫，犹豫不决，是他在陈桥驿彻夜劝，让李嗣源下定决心举兵；后来李嗣源登基，推行均田新政，他又提出水利建议，帮着安抚百姓。那些年，后唐虽有藩镇隐患，却也有过短暂的安稳，可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李存勖战死，李嗣源病逝，后唐就毁在了李从珂和石敬瑭手里。
“你曾祖是个好君主。”赵烈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他在位时，减免赋税，整顿吏治，还常‘乱世里，百姓最苦’。只是五代乱世，单凭一人之力，终究难挡大势。”
李延福低下头，眼圈泛红：“晚辈知道。去年晚辈在晋阳遇到郭崇韬将军的后人，他如今在街头卖艺为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用；上个月又听，李存勖陛下的重孙，在洛阳城外当佃户，被地主欺负，都不敢自己是后唐皇室。这乱世，真是……真是容不下我们这些旧人啊。”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赵烈心上。他想起郭崇韬——那个当年随李存勖灭梁、伐蜀的功臣，最终却被诬陷致死，连尸骨都差点无人收殓；想起李存勖——那个曾在柏乡之战大破梁军、意气风发的帝王，最后却死于伶人之手，连后唐的江山都没能保住。这些曾经在五代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的后代如今却沦落至此，怎能不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延福，你也别太难过。”赵烈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案上的《五代秘史》，“我写这本书，就是为了让后人知道，你们的曾祖、祖父，还有郭崇韬、李存勖这些人，不是史书上冷冰冰的名字，他们有过理想，有过挣扎，也为百姓做过实事。就算他们的后代沦落民间，他们的功绩和遗憾，也该被记住。”
李延福抬起头，眼里满是感激：“将军能这么，晚辈就放心了。晚辈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想求将军——晚辈的弟弟李延寿，去年被契丹抓去当民夫，听在幽州修城墙，至今生死未卜。将军在燕云有旧部，能不能……能不能帮晚辈打听一下他的消息？”
赵烈心里一沉——幽州是契丹统治的核心区域，百姓被抓去当民夫是常事，很多人要么累死在工地上，要么被契丹士兵随意杀害。他想起去年从幽州逃回来的汉民，契丹在幽州城外修防御工事，抓了上万汉民，每都有几十人死去。可他还是点头：“你放心，我立刻让燕云的旧部去打听，就算延寿不在了，我也会把他的尸骨找回来，让他魂归中原。”
接下来的半日，两人坐在书房里，聊了很多后唐的往事。李延福起他祖父口述的李嗣源晚年生活：“曾祖晚年常坐在宫里的梧桐树下，手里拿着将军您送的《水利图》，‘要是能再活几年，就能把黄河的水患治好了’。他还，最对不起的就是郭崇韬将军，没能护住他。”
赵烈则起当年与李嗣源在洛阳的相处：“你曾祖登基后，每晚都要批阅奏折到深夜，有时连饭都忘了吃。有一次，他看到奏折里百姓因灾荒流离，当场就哭了，‘是朕没本事，让百姓受苦了’。这样的君主，在五代里真是少见。”
夕阳西下时，李延福起身告辞，赵烈送他到庭院门口，将一袋粟米和一些碎银塞进他手里：“这些你拿着，回去补贴家用。要是晋阳待不下去，就来洛阳找我，我这里还有些田产，能让你和家人安身。”
李延福推辞不过，接过东西，对着赵烈深深一揖：“将军的恩情，晚辈永世不忘。若将来有机会，晚辈定要帮将军整理后唐的史料，让曾祖的故事能传下去。”
看着李延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赵烈站在庭院里，望着飘落的槐树叶，心里满是沧桑。他想起当年后唐的君臣：李嗣源温和仁厚，却难挡身后的乱局；郭崇韬智勇双全，却死于奸臣的诬陷；李存孝勇猛无敌，却陷在义子纷争里；还有他自己，从河东军的兵到如今的退休将领，见证了太多故饶离去，太多家族的兴衰。
“将军，凉了，您回屋吧。”陈三递来一件厚皮袍，“刚才汴梁来的人送了封信，……郭崇韬将军的孙子找到了，现在在开封的史馆当吏，想来看您。”
赵烈接过信，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稚嫩却工整，写着“晚辈郭承嗣，祖父郭崇韬，闻赵将军在洛阳编史，愿来侍奉左右，整理祖父旧闻”。他的眼眶突然发热——郭崇韬的后代还在，还想着整理祖父的旧闻，这或许就是乱世里的一丝慰藉，是故人未散的证明。
回到书房，赵烈将李嗣源的玉带放在《五代秘史》的封面上，又将郭承嗣的信夹进“郭崇韬列传”的手稿里。烛火摇曳，映着满室的史料，也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他突然想起李嗣源当年过的一句话：“乱世就像一阵风，吹走了荣华，吹散了故人，却吹不走百姓对安稳的盼，吹不走忠臣对家国的念。”
就在这时，陈三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急信：“将军，燕云的旧部送来消息，……李延寿找到了，只是……只是他已经死了，被契丹士兵打死在幽州城墙下，旧部把他的尸骨运回来了，明日就能到洛阳。”
赵烈握紧急信，手指微微颤抖，信纸上的字迹仿佛都在模糊。他走到窗前，望着北方的夜空——那里是幽州的方向，是李延寿死去的地方，也是燕云百姓受苦的地方。他想起李延福期盼的眼神，想起自己的承诺，心里满是愧疚与愤怒：“契丹……总有一，我会带着大军，收复燕云，让你们这些在异乡死去的汉人，都能魂归故里。”
第二日清晨，李延寿的尸骨越洛阳，赵烈亲自去城外迎接，将他的尸骨妥善安葬在洛阳的邙山——那里离李嗣源的陵墓不远，也离柴荣的陵墓不远。李延福赶来时，跪在墓前，哭得撕心裂肺：“弟弟，你别怕，咱们回家了，回到中原了……”
赵烈站在一旁，看着墓碑上“李公延寿之墓”的字样，心里清楚——这乱世里，还有无数像李延寿这样的汉人，死在异乡，埋在不知名的地方。他必须加快撰写《五代秘史》的进度，不仅要记录帝王将相的功过，更要记录这些普通百姓的苦难与牺牲，让后人知道，中原的统一，是用多少饶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安葬完李延寿，赵烈回到书房，重新拿起笔，在“后唐明宗本纪”的末尾添上一句：“明宗后裔延福、延寿，虽沦落民间，仍念中原，延寿客死燕云，魂归邙山——乱世之中，宗室尚且如此，况百姓乎？然百姓之盼，宗室之念，终是一统之根基，终有云开雾散之日。”
写完批注，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李嗣源的玉带上，泛起淡淡的光泽。赵烈知道，故人虽凋零，世事虽无常，但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还有人坚守着统一的信念，还有人在为燕云的收复努力，这乱世就终会结束，中原就终会迎来真正的安稳。
可他不知道，赵光义得知他仍在记载后唐皇室的事迹，甚至帮助李嗣源的后人，已更加不满，暗中下令让洛阳的官员监视他的动向；而契丹耶律休哥已在燕云增兵，不仅加强了幽州的防御，还准备再次南下袭扰，一场新的危机，已在北方的边境悄然酝酿。赵烈看着案上的《五代秘史》手稿，心里清楚，他不仅要与时光赛跑，记录下即将被遗忘的历史，还要与契丹的威胁、朝堂的猜忌抗争，为收复燕云、守护中原，拼尽最后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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