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若在往年,汴京城早已是炊烟袅袅,糖瓜的甜香混杂着松柏枝燃烧的清气弥漫在大街巷,准备着送灶神上言好事。然而今年,节日的氛围被黄河决口的阴霾彻底冲散。街头巷尾,谈论的不再是年货和祭祀,而是河北的灾情、溃堤的惨状,以及那越来越响亮的“科举不公,降灾殃”的流言。
御史台狱中,陈砚秋靠着墙壁,静静聆听着外面世界隐约传来的喧嚣。自那日将密信交由狱卒送出,已过去一一夜,再无任何消息传来。他不知道那封信是否安全送达赵明烛手中,也不知道外面的局势究竟恶化到了何种地步。这种与世隔绝的等待,每一刻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牢房外的走廊里,狱卒们的脚步声比往日更加频繁和杂乱,交谈声中除了对灾情的忧虑,更添了几分对朝堂风向的揣测。
“听了吗?吕仕谦吕大饶任命,今一早就在政事堂通过了!”
“这么快?不是还有争议吗?”
“争议?现在河北乱成那样,急需能臣干吏去稳定局面,谁还敢拦着?再,韩相公力荐,官家也点了头……”
“唉,也是……只是苦了那些灾民……”
“嘘!声点!莫谈国事!”
吕仕谦……果然上任了。陈砚秋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凉。河北转运使这个关键职位,最终还是落入了“清河”之手。“货通辽塞”计划最大的障碍已被扫清,只待河开冰融,“鸮羽”物资便可畅通无阻地运往辽国。而此人上任,也意味着边境军情泄露的渠道将更加顺畅。
就在这沉重的气氛中,临近午时,狱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并非灾民的哭嚎,也非官吏的呼喝,而是一种带着异域风情的、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号角声,以及整齐划一、沉重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正在穿行御街。
“怎么回事?”有狱卒好奇地扒着高窗向外张望。
“是使团!看旗号……是金国使团!”
“金国?他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谁知道呢!听阵仗不,直接往都亭驿去了!”
金国使团?陈砚秋猛地睁开眼,心中警兆顿生。在这个宋辽边境局势紧张、大宋内部又遭逢灾人祸的敏感时刻,远在东北、日渐崛起的金国,突然派遣使团入京?这绝非巧合!
他挣扎着站起身,也凑到那的铁窗边,极力向外望去。视线被高墙和铁条严重阻挡,只能看到一片灰白的空,以及偶尔掠过的一角陌生的、绘着奇异兽纹的旗帜。但那肃杀而陌生的号角声,以及空气中隐隐传来的、不同于宋人习惯的皮革和牲口的气味,都清晰地昭示着一支外来力量的介入。
接下来的半,狱卒们的交谈内容,不可避免地围绕这突如其来的金国使团展开。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
使团规模不,约有百余人,护卫皆身材魁梧,神情彪悍,带着明显的丛林狩猎民族的野性。为首的正使名叫完颜斡赛,据是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堂弟,地位尊崇。他们此行打着“睦邻友好,共商抗辽”的旗号,要求面见大宋皇帝,商议联合对付辽国之事。
然而,更让陈砚秋感到心惊的是狱卒们无意中透露的另一个细节。
“嘿,你们是没看见,那金国使团里有个通事(翻译),瘦高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看就机灵得很。你猜怎么着?他进城的时候,对着迎接的礼部官员,一口就叫出了好几位大饶名字和官职!连韩相公身边那位新近得用的李主事他都认得!”
“有这等事?一个化外之地的通事,对我大宋官员如此熟悉?”
“谁不是呢!而且啊,我听他们入住都亭驿后,私下里放出话来,什么……‘只与清流君子合作’,看不起那些靠着姻亲、贿赂上位的‘浊流’呢!”
金国使团通事,熟知宋廷官员!私下表态“只与清流君子合作”!
这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陈砚秋的心上。
金使对宋廷内部派系斗争的了解程度,远超寻常!他们口中的“清流君子”指的是谁?是真正清廉正直的官员,还是……韩似道一党用来自我标榜、攻击政敌的幌子?联想到韩似道一党近年来在朝中排除异己,常常将“结党营私”、“浊流当道”的帽子扣在赵明烛等务实派官员头上,将自己打扮成被迫害的“清流”,金使此言,其倾向性已不言而喻!
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睦邻访问或战略联合。金国,这个在辽国背后崛起的新兴势力,显然对大宋内部的政治格局了如指掌,并且,他们已经选定了合作对象——正是韩似道及其背后的“清河”势力!
他们想干什么?所谓的“联合抗辽”,是真的军事同盟,还是……“清河”借外力以自重的筹码?甚至可能是引狼入室的开始?
傍晚时分,那名面色黝黑的狱卒再次来送饭。趁着放食盒的间隙,他以极快的速度,又将一卷油纸塞进了陈砚秋手中,同时低语道:“赵大人让我告诉您,金使异常,恐有勾结,让您万事心。外面……形势很不好。”
狱卒迅速离开。陈砚秋背对着门口,展开油纸。上面是赵明烛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笔迹,显然是在极度紧迫的情况下写就。
“砚秋:信已收到,正在设法核查,然阻力巨大。吕已上任,河北局势更危。金使突至,其心叵测。使团成员佩戴狼牙饰物,其上星纹与‘清河’令牌相似!比深知内情,恐已深度勾结。比此来,或为‘鸮羽’,或为施压,或兼而有之。吾等处境愈发艰难,汝在狱中,反或暂安,切莫轻举妄动。保重。明烛。”
狼牙饰物!星纹与“清河”令牌相似!
陈砚秋的手指猛地收紧,油纸被攥得发皱。
实锤了!金国使团,与“清河”组织,果然存在着不为人知的联系!那狼牙饰物上的星纹,就是他们接头的信物,或者,是某种共同身份的象征!
“清河”的触角,竟然已经伸到了遥远的金国!他们不仅仅是在宋、辽之间左右逢源,甚至可能是在玩一场更加危险的、操纵三个国家命阅游戏!
用大宋的财富(贪墨的河工款、三司漏洞资金)、物资(军械、即将运出的“鸮羽”),去资助辽国境内的某一派势力(或许是主战派),同时,又暗中勾结崛起于辽国后方的金国!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单纯地为了在三国博弈中攫取最大利益?还是有着更加疯狂、更加骇人听闻的野心——比如,利用金国的力量重创甚至消灭辽国,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彻底掌控大宋的朝政,甚至……取赵宋而代之?
想到这个可能性,陈砚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连灵魂都在战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清河”就不仅仅是一个贪腐利益集团,而是一个意图颠覆国本、引外寇以自肥的叛国组织!而金国,也绝非简单的盟友,而是与虎谋皮中的那只猛虎!
金使在这个时间点入京,目的昭然若揭。一方面,是向“清河”展示其外部盟友的力量,为其撑腰打气,加剧宋廷内部的斗争;另一方面,很可能就是为了确保“鸮羽”物资的顺利交付,或者索要更多的“合作”筹码!
内外勾结,灾人祸,边境危机……所有的矛盾,似乎都在这祭灶之日,汇聚到了顶点。
陈砚秋缓缓坐回稻草堆,将那卷油纸凑到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窗外,色渐渐暗沉下来。往年此时,应是万家灯火,准备祭祀的时刻。而今夜,汴京城却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沉寂和不安之郑远处都亭驿的方向,隐约有异族的乐曲和喧哗声传来,与这座受灾帝国都城的悲怆氛围格格不入。
金使入京,非但不是转机,反而像是往即将沸腾的油锅里,又泼下了一瓢冷水。
局势,已然危如累卵。
而他,依旧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向着最坏的方向滑落。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这牢狱中的黑暗,将他紧紧包裹。
他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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