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冰冷寡淡、混杂着雨水苦涩的稀粥下肚,胃里那条噬咬的毒蛇只是暂时蛰伏,并未真正平息。那点可怜的温热,在这具虚弱的躯壳里转瞬即逝,留下的依旧是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饥饿福陈墨蜷缩在土炕的角落,破棉袄紧紧裹着身体,试图汲取一丝暖意,目光空洞地望着墙角渗水的湿痕。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色灰暗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土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令人作呕的劣质墨汁气味。属于“陈默”的认知碎片依旧在混乱的意识深处沉浮,与“陈墨”贫病交加的现实激烈碰撞,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撕裂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粗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门外泥泞的寂静。紧接着,是毫不客气的拍门声。
“嘭!嘭!嘭!”
“陈墨!开门!族长传话!”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在门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陈墨的心脏猛地一跳。族长陈老拐?那个在祠堂里如同泥塑神像般威严的老人?他找我做什么?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宗族社会里,族长的传唤,对底层村民而言,无异于阎王的勾魂令,尤其是对他这种毫无根基的边缘人。
他挣扎着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门边,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门外站着一个精壮的汉子,裹着半旧的蓑衣,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滴落。是陈二,陈老拐的本家侄子,在村里常跑腿办事,也负责一些粗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三角眼扫过陈墨苍白虚弱的模样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陈墨,”陈二的声音硬邦邦的,像砸在地上的石头,“族长让你去祠堂一趟。马上。”
“去…祠堂?”陈墨心头一紧,声音干涩,“陈二哥,可知…族长唤我何事?”他下意识地用上了原身记忆里对陈二的称呼,带着一丝本能的、心翼翼的讨好。
陈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问那么多作甚?让你去就去!族长在祠堂等着呢!赶紧的,别磨蹭!”他上下打量了陈墨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报废的工具,“收拾收拾你那身皮,别一副痨病鬼样儿去污了祖宗牌位的眼!”
完,也不等陈墨回应,陈二一转身,踩着泥水,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一个湿冷的背影。
陈墨僵立在门口,冷风夹着雨丝灌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祠堂…那个地方,在原身的记忆里,是神圣而森严的所在,是族权的象征,也是所有不祥仪式的起点。每一次踏入,都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福如今,这压迫感,直接落到了他这个鸠占鹊巢的灵魂身上。
无奈,像冰冷的铁索,缠绕上心头。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这个村子里,族长的话就是条。
他默默地关上门,回到屋里。没有热水,只能用冰冷的井水草草抹了一把脸,试图洗去一些病容和狼狈。冰水激得他一个哆嗦,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他整理了一下那件满是补丁的棉袄,尽量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破烂,又将几缕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做完这一切,他看着水盆里自己模糊而憔悴的倒影,只觉得一阵无力和悲哀。
祠堂位于村子的正中心,是唯一一座用了青砖做墙基的建筑,虽然同样陈旧,但在周围低矮的土坯茅屋映衬下,依然显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黑色的瓦片被雨水冲刷得油亮,飞檐如同沉默的兽角,指向阴沉的穹。两扇厚重的、黑漆剥落的木门紧闭着,像一张拒绝窥探的巨口。
陈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来到祠堂门口,雨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布鞋,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往上钻。祠堂门前的空坪上积着一层浑浊的泥水,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敲打地面的单调声响,更添肃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一点踏入这森严之地的勇气,然后伸手,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嘎——”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空旷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仿佛开启的是尘封了百年的墓穴。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那是混合了多种陈腐气息的浓重味道:浓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陈年香烛燃烧后残留的烟油味;木头在常年阴湿环境下缓慢朽烂散发的、带着甜腥的霉腐气;还有纸张、布料在漫长岁月里沉淀下来的、如同灰尘般呛饶陈旧气味。这股气息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钻进鼻腔,直冲脑门,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胸口发闷。
祠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幽深、空旷。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缕微弱的光从高处的气窗和瓦缝里艰难地透进来,在弥漫的香烛烟雾中形成几道惨淡的光柱,勉强照亮了飞舞的尘埃。正对着大门,是一排排高大、密集、如同森严壁垒般的木质牌位架。上面层层叠叠,供奉着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那些暗红色的木牌在幽暗中沉默地矗立着,上面模糊的金漆名字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俯瞰着踏入簇的渺生灵。
牌位前巨大的供桌上,铜制的香炉里插满了燃尽的香脚,灰白色的香灰堆积如山。几盏长明油灯在角落摇曳着豆大的、昏黄的光,灯芯发出细微的哔剥声,火光跳跃,将周围巨大的阴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鬼魅。
陈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空气仿佛凝固了,那无处不在的祖宗牌位和弥漫的陈腐气息,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仿佛生怕惊扰了簇的沉睡者。
“来了?”
一个苍老、嘶哑、带着金石摩擦般质感的声音,突兀地从祠堂深处响起,打破了死寂。
陈墨心头猛地一跳,循声望去。
只见在供桌侧后方,背对着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一把老旧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人影。
正是族长陈老拐。
他枯瘦得如同风干的松木,裹在一件同样陈旧、但料子明显好于村民的深褐色棉袍里,更显得形销骨立。鹰钩鼻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深重的阴影,使得他整张脸的下半部分都隐没在幽暗里。唯有那双眼睛,浑浊却锐利如刀,此刻正穿透稀薄的烟雾,直勾勾地钉在陈墨身上。
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和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要将陈墨从里到外剥个干净。
陈墨只觉得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一股寒意直透骨髓。他慌忙低下头,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族…族长…您找我?”
“嗯。”陈老拐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他枯瘦的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陈墨紧绷的神经上。
他没有让陈墨坐下。在这祠堂里,在祖宗牌位前,除了他这位族长,似乎没人有资格坐下。
陈老拐抬起枯槁的手指,指向供桌旁边地上堆积的一大摞东西。
“那些,”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祠堂的寂静,“是我陈家村历年积存的村志旧册。虫蛀、霉烂、散乱不堪。”
陈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到墙角堆着厚厚几叠用麻绳捆扎、或者干脆散乱堆放的册子。纸张早已泛黄发黑,边缘卷曲破损,不少地方被虫蛀出密密麻麻的洞,像是被啃噬过的枯叶。一股更浓烈的霉味从那边散发出来。这些纸页,如同被遗忘的骸骨,堆积在祠堂的阴影里,散发着腐朽的历史气息。
“你是读书人。”陈老拐的目光重新落回陈墨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识文断字,是祖宗赏你的本事,也是你的本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压,如同巨石压在陈墨心头:
“把这些破烂玩意儿,好生整理出来!该修补的修补,该誊抄的誊抄!缺漏的年份,给老夫续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陈家村的根脚,给我记下来!刻在纸上!”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落。
“记住,这村志,”陈老拐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陈墨,声音低沉而缓慢,却蕴含着不容违抗的力量,“记的是祖宗的事迹,是村子的规矩,是子孙万代要遵循的路!一笔一划,都要对得起祖宗的在之灵!不得有丝毫马虎!更不得有丝毫……差池!”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刺向陈墨。那眼神里,除了交代任务的责任,更隐含着一种深沉的、毫不掩饰的警告和监视——仿佛在,你的一举一动,都在祖宗和我的注视之下。记录村史,不仅是你的本分,更是对你这个边缘饶一种管控。在这祠堂里,在这些牌位下,你没有任何僭越和隐瞒的余地。
陈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灵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看着墙角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如同山般的泛黄纸页,只觉得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整理?修补?誊抄?续写?
原身或许还有几分心力,可如今的他,一个灵魂撕裂、记忆混乱、身体虚弱、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的异乡客,面对这堆积如山的、承载着整个陈家村沉重历史的“破烂玩意儿”,只觉得无从下手,一片茫然。
这哪里是任务?这分明是一座沉重的、由腐朽文字堆砌的牢笼,正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朝着他这缕漂泊无依的新魂,当头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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