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街影·寒局烬
雨。
永无止境的雨。砸在青石板上，碎裂，汇聚，流淌。冲刷着泥泞污血，却带不走那深入骨缝的腥甜铁锈和硝石硫磺的刺鼻焦臭。整条青石巷如同一道巨大的、被强行缝合又再次撕裂的伤口，在湿冷中无声地溃烂。
“嗬……嗬……”
压抑不住的低喘被雨水砸落的噪声吞没。一个蜷缩在倾倒箩筐后的身影剧烈地抽搐着。正是金记门前那个被断木划破肚腹的妇人。断裂的乌篷船桨碎片深深楔入腰肋之间，破开的棉衣下，腹腔的猩红隐约可见，混合着泥浆不断洇出。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牵动着致命的伤口，喉咙里如同堵着滚烫的沙砾，发出断断续续的、濒死的呜咽。粘稠的暗红沿着湿冷的石板蜿蜒，如同一条垂死的、蠕动的地狱蚯蚓。
不远处，那个之前被巨大牌匾砸烂头颅的年轻伙计，半截残尸浸泡在浑浊的雨水泥汤里。碎裂的脑壳处白浆与红血被不断稀释，只剩下粘腻的粉红泥污。一只残破的蓑帽飘荡在旁边的水洼里，像个不祥的祭品。被拍落的门板碎块四散飞溅，如同坟场遗落的朽木墓碑。
腥！冷！死！
巷口成了一锅浑浊腥臊的泥浆地狱。金记那扇倒塌的门洞处，几个幸存的伙计面无人色地缩在角落里，牙齿格格作响，连探头的勇气都已耗尽。
玄铁黑甲的潮水无声退去。
石川走在最后。他的脚步踏在浑浊的积水里，每一步都激荡起污浊的水花和暗红的泥浆。那双如同淬毒匕首的眼睛，最后一次扫过混乱的巷口。
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穿雨幕与混乱，钉在——
金记门前那片沾染着厚厚泥浆、血污和碎裂金色木片的区域！那块断裂的巨大牌匾残骸如同被遗忘的礁石！残骸边缘处，几缕靛蓝色的粗布纤维，如同被斩断的海藻，死死缠绕在断裂朽蚀的鎏金包边铜棱的利齿上！被粘稠的泥浆半掩，却兀自在风雨中绝望地招摇！
石川的眼底瞬间收缩！如同一张无形的捕兽夹被猎物踩中！
他脚步猛地顿住！整个身体绷紧如拉满的硬弓！视线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灼在那片靛蓝之上！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的“嘶——”声！
随即！
如同扑向猎物的黑色秃鹫！石川的身体猛地前倾！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疾风！无视了脚下粘滑污秽的泥泞！无视了身边奔逃惊叫的路人！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的劲箭！疾射向那块巨大的牌匾残骸！
动作快如黑色闪电！那只包裹在暗色皮套中的、如同枯爪般的手掌！带着一股撕开空气的尖啸！狠狠朝着那片靛蓝碎布抓去！
也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那片布料的瞬间！
“噗通！”一声巨大的落水声！如同巨石砸入深渊！猝然从塌陷的茶楼废墟靠河的断壁方向炸响！
石川的动作为之一滞！如同被无形的冰锥点中了脊椎！猛转头！
浑浊汹涌的河面之上！靠近茶楼废墟那巨大的破口处！
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混浊的旋涡！如同刚刚投入了磨盘的巨物！正急速旋转！翻涌！带着令人心悸的轰鸣！吞噬着倾泻的雨水和漂浮的残木碎屑！浑浊的河水打着转，中心露出深不可测的黑色水面！仿佛地狱张开了贪婪的巨口！
水花在旋涡边缘疯狂溅起又落下！
旋涡中心！一抹深色的、扭曲的布料痕迹！如同垂死挣扎的影子！在浑浊翻卷的水泡中一闪即逝！随即被旋涡中心的巨大吸力彻底拉扯、吞噬！沉入无尽的黑暗！
是……落水的人？！还是……那套被抛弃的伪装蓑衣？！
石川眼底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目标瞬间在两个可能性之间撕裂！如同两股巨力撕扯着他冷硬的神经！蓑衣！还是布片？！哪一个更接近追踪的真相？！
刹那的权衡！
“哧——！”石川喉咙里爆发出一个如同金属刮擦的短促音节！身体瞬间由前扑转向！脚步在泥泞中猛地一拧！带起一片浑浊的水浪！整个人如同追噬血气的猎犬！方向没有丝毫偏移！依旧直扑牌匾残骸！手臂疾探！指尖带着撕裂布帛的锐响！狠狠抓住了那片被泥浆和血污包裹的靛蓝布片！
触手粗粝，冰凉！带着沉沙和血水的腥气！
石川一把将布料从锋利的铜棱上狠狠扯下！毫不迟疑地塞入怀中暗袋！动作快逾闪电！随即！
“追！”他猛地指向那河面上急速旋转、正迅速缩平息、只剩下细碎涟漪的巨大旋涡！对着几个稍远处犹豫未动的黑甲卫发出短促而冰冷的命令！
一名黑甲卫毫不犹豫地几步跨到河边断壁边缘，身体如同标枪般弹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扎入那片浑浊汹涌的河水之中！溅起大片冰冷的水花！
石川不再理会入水的属下。身体如同标枪般挺立，鹰隼般的目光如同筛子般扫过四周奔逃慌乱的人群！每一张惊恐扭曲的脸，每一个深藏的巷角暗影！寻找着任何可能的伪装痕迹！
然而，人群乱如没头苍蝇，雨幕如织，暗影重重，那道伪装的身影如同真正的鬼魅，早已彻底消失！
石川如同石雕般立在泥泞血泊之中，任由雨点疯狂抽打在冰冷暗沉的甲胄之上。怀中那块粗粝冰凉的靛蓝布片紧贴着皮肉，如同烙铁！他缓缓抬首，望向摄政王离去的方向。
……
巷外。长街。
一辆没有任何纹饰、通体黑沉的宽大马车静静停在烟雨之郑拉车的骏马高大健硕，毛色乌黑如缎，在雨中纹丝不动。
萧衍撑着那柄巨大的黑伞，立于车旁。
玄色的蟒袍在水汽中深沉如铁，伞沿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有那只握着乌木伞柄的左手，苍白而稳定，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伞柄弧线上缓缓移动，如同摩挲着一枚已然握在掌中的棋子。
“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石子落水声在他身后的积水里响起。
石川如同融入雨水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距离马车一步之遥的地方。雨水顺着他暗沉的甲片不断流淌，滴落在青石板上。
“王爷。”声音如同生锈的刀刃刮过砾石，“目标……遁走。地道入口炸毁，水路疑似假象。”他顿了一下，手从怀中暗袋取出那片被泥浆和血水浸透的靛蓝粗布断片。“找到了这个。嵌在牌匾断口。”
石川摊开的手掌中，布片边缘锯齿状的撕裂痕迹触目惊心，半截模糊、扭曲如同被强行掐断的圆环纹样兀自残留其上！
萧衍的视线落在那片靛蓝之上。
“嗯。”一个几不可闻的、如同冰晶凝结的短促音节。没有追问细节，没有流露愠怒。他只是微微抬起了那只摩挲伞柄的手。
骨节分明、苍白如玉的食指，精准无比地捻！起！了！那！片！沾！满！泥！泞！血！污！的！靛！蓝！布！角！
冰冷的指尖感受着布料粗粝湿冷的质感，如同拈起一片来自地狱的残羽。
薄唇无声地开合，如同念诵着某个注定祭品的名讳：“……陆九渊。”
指尖随意翻转布片。湿透的粗布沉沉地垂落，在雨水冲刷下，边缘一缕被染得暗红的丝线，如同垂死的蛇信，微微颤动。
萧衍的指尖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即，动作极其随意地，如同掸去尘土般，将那片布片轻轻拂落在脚下那汪浑浊的积水里。
污浊的雨水瞬间贪婪地涌上，将靛蓝与暗红彻底吞没、浸透。
油纸伞下，那两片薄唇的线条似乎微微弯起了一丝极其微的、冰冷锋锐的弧度。带着一丝……终于确认了棋盘上某粒关键弃子最终归宿的……洞悉与掌控。
他不再看那湮没于泥水的碎片，缓步登车。
黑沉厚重的车门无声闭合。隔绝了雨幕，也隔绝了外界弥漫的所有腥冷血腥。
石川肃立。冰冷的雨水沿着盔甲纹路流淌。他望着紧闭的车门，如同凝固在雨中的石像。
雨水冲刷的车厢内。极其宽敞。沉香的气息幽暗沉凝。一角几上，一方白玉镇纸压着几张素笺。一只纤尘不染的青玉笔搁在旁边。车内空气与外面截然不同，干燥温暖，弥漫着沉木特有的香气。
萧衍脱下湿冷的手套，搁在几上。坐入铺着厚软墨绒的座椅，身体微微后靠。闭上眼。湿冷的气息似乎并未完全从他身上褪去，蟒袍深沉的色泽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痂。
也就在他闭目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悠长、如同巨龙在地肺深处辗转苏醒的雷霆！猛地从远方低沉的穹炸响！滚滚而来！巨大的音波穿透车厢厚重的壁板！轰在耳膜之上！比在暴雨的巷中更加震撼心魄！
雷声的余韵尚在车厢内隆隆回荡。
“嗒。”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特殊脆响的叩击声，在车厢侧壁不起眼的暗格处响起。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
暗格无声滑开。
一段仅有尺余见方的狭窄空间显露出来。内壁覆盖着深黑的吸光绒布。绒布之上，静静摆放着两件东西。
左边。
是一个通体乌沉、毫无光泽、仿佛能吸摄一切光线的墨玉方匣。匣身光滑冰冷，表面阴刻着极其细密繁复、如同某种古老符箓般的纹理，深沉不见底。
右边。
同样大。是一方木海材质极其特殊——非红非黑，而是呈现出一种如同千年寒木沁入冰髓后的深沉靛蓝！木质纹理细密温润，却又带着一种冻彻骨髓的冷硬福盒盖之上，几道微不可察、如同然裂冰般的细微痕迹蜿蜒其上。
萧衍闭着眼。
那只苍白如玉的手，悬停在两件物品上方寸许之处。
指尖缓缓滑向左边墨玉方匣……却在即将触碰到冰冷匣面的瞬间，极其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随即。
悬空的手腕极其自然地，极其稳准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引导，转向了右边。
那只苍白的手掌，无声地、轻轻地覆盖在了那方深靛蓝寒木盒的冰裂纹盖面之上。
指尖的微凉透过薄薄的皮肤，清晰地感受到盒内散发出的某种极其微弱、却如同深渊寒流核心般精纯的……冰冷、沉滞、仿佛凝固着古老血腥与巨大权柄的……气息波动！
也就在他手掌覆盖盒面，感受那寒意的刹那！
“轰——咔！！！”
窗外！一道惨白扭曲的闪电如同愤怒的巨鞭！撕裂了整个阴沉的幕！将混沌的雨夜瞬间照亮得如同白昼！
也照亮了远处河面之上——
那座刚刚发生了剧烈爆炸、此时在巨大闪电下如同巨兽骨架般森然矗立的——“桂雨坊”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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