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如苍白的手指缠绕着净心寺的飞檐。明心跪在佛前诵经，烛火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能听见院中那棵古银杏发出窸窣低语，像是无数细的牙齿在啃食木头。
\"明心。\"方丈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惊得他手中佛珠差点落地，\"今夜你守大殿。\"
\"是，师父。\"明心低头应道，却看见自己映在青砖上的影子诡异地分叉，仿佛有另一个黑影正从地面缓缓升起。他猛回头，身后只有摇曳的烛光。
子时的钟声在雨夜中格外沉闷。明心裹紧僧袍，突然听见院中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却又太过清脆。他提着灯笼推开门，雨水立刻打湿了前襟。
灯笼的光圈里，银杏树下散落着几十片金黄的叶子，排列成一个扭曲的人脸形状，空洞的眼窝正直勾勾\"望\"着他。明心倒退半步，那张落叶组成的嘴突然咧开，露出更多散落的牙齿状叶片。
\"谁？\"他的声音在雨中破碎。
树干表面渗出琥珀色的树脂，缓缓汇聚成一行字：\"明心，我一直在看着你。\"
灯笼\"啪\"地掉在泥水里熄灭了。黑暗中，明心感到有冰凉的手指擦过他的后颈。他转身就跑，却听见身后传来女子幽幽的叹息：\"为什么要逃呢？我们不是朋友吗？\"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了整个庭院。银杏树下站着个绿裙少女，她的皮肤在电光中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底下蜿蜒着树枝状的血管。最骇饶是她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浮动的绿色磷火。
\"三百年来，\"少女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响起，\"你是第一个听见我话的人。\"她的嘴角裂开到不可思议的弧度，露出森白牙齿，\"留下来陪我吧。\"
明心僵在原地，看见少女的头发在雨中竟像活物般蠕动，仔细看去，那根本不是头发，而是无数细的根须。她向前迈步，赤足踏过的地方绽开血色蘑菇。
\"别过来！\"明心抓起佛珠挡在胸前，\"你、你是何方妖孽？\"
少女停下脚步，歪头的角度让颈骨发出树枝断裂般的脆响。\"妖孽？\"她重复这个词，突然咯咯笑起来，声音里夹杂着树皮摩擦的沙沙声，\"和尚，你每靠在我身上读经时，怎么不我是妖孽？\"
又一道闪电劈下，少女的身影倏然消失。明心喘着粗气四下张望，突然感到脚踝被什么缠住——一条树根破土而出，正顺着他的腿蜿蜒而上。他拼命踢蹬，更多树根从泥里钻出，像饥饿的蛇群朝他扑来。
\"青影！\"明心绝望地喊出自己给古树起的名字，\"求你别这样！\"
树根突然停止蠕动。雨幕中浮现出少女模糊的轮廓，她抬起手，那些根须便温顺地缩回地下。\"你记得我的名字。\"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磷火般的眼睛微微闪烁，\"雷劫之夜我才能化形...本想好好见你的...\"
明心瘫坐在泥水里，看着少女透明的皮肤下树纹时隐时现。她走近时带着潮湿的腐叶气息，手指拂过明心脸颊的触感既像丝绸又像树皮。
\"你身上有檀香的味道。\"青影深深吸气，胸腔里传出空洞的回响，\"真好闻。\"她的舌头划过牙齿时，明心看见那舌尖是分叉的，如同蛇信。
远处传来方丈的呼唤。青影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明日落后来找我。\"她的声音随着身形一起消散在雨中，\"否则我会让整座寺庙都长出我的眼睛...\"
次日黄昏，明心鬼使神差地来到银杏树下。树根处堆着新鲜的白骨——是山中的野兔和山鸡，全都呈跪拜姿势围着树干。树皮上渗出暗红色液体，散发出铁锈般的血腥味。
\"你喜欢我的礼物吗？\"青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明心抬头，看见她倒挂在树枝上，长发垂落如绞索，绿裙子翻卷露出布满树瘤的双腿。\"我捕猎的时候，总想着你吃素真是可惜。\"
明心胃里翻涌，却无法移开视线。青影轻盈地翻身落地，裙摆扫过的地方立即开出妖艳的红花，花心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虫。
\"为什么选中我？\"明心声音发颤。
青影的指甲突然伸长，变成尖锐的木刺划过树干，刻下一道道伤痕。\"因为你每给我浇水，和我话。\"树皮裂缝中渗出琥珀色汁液，渐渐形成明心的面容，\"因为你看着我的眼神，像看着一个活物。\"
她突然贴近，嘴唇几乎碰到明心的耳朵：\"还因为你半夜偷偷在我树下...\"湿冷的气息喷在他耳廓上，\"自渎。\"
明心面红耳赤地后退，后背却撞上不知何时移动过来的树干。青影的笑声像风吹过枯树林，她抬手时，几条树枝如活物般缠住明心的手腕。
\"别怕，\"她抚摸着明心狂跳的脉搏，\"我尝过你的...体液。从那时起，我的年轮里就刻满了你的名字。\"树皮下传来窸窣声，仿佛有无数虫子在啃噬木头。
暮色渐深，青影的身体开始与古树融合。她的下半身已经变成树干，脸上却带着诡异的满足：\"明再来，和桑否则我会让整片山林都回荡着你的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里，明心陷入可怕的矛盾。每当他想远离古树，就会在禅房发现诡异之物——枕头上排列的虫蛹组成他的法名，洗脸水中漂浮着会眨眼的树叶。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在镜中看见自己眼白浮现出细的树纹。
一个月圆之夜，明心再次来到树下。青影这次以更恐怖的形态出现——她的身体由无数蠕动的根须组成，面部不断在树皮与人脸间变换。
\"抱我。\"她的声音从树干内部传出，带着空洞的回音。当明心颤抖着触碰那些根须时，它们立刻缠上他的手臂，刺破僧袍扎进皮肤。剧烈的疼痛中，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血液正被根须吸食，而那些根须吸饱血后竟开出了妖艳的红花。
\"现在我们是血脉相连了。\"青影满足地叹息，她的身体渐渐凝固成少女形态，嘴角还挂着明心的血。月光下，她解开衣襟，露出心口处一个树洞般的空洞：\"把你的心放进来，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
就在明心恍惚着伸手时，寺门突然被撞开。火把的光亮中，一个黄袍道士手持铜钱剑大步走来，剑身上串着的铜钱全都刻着血符。
\"妖孽！\"道士玄真子的吼声震落一地树叶，\"竟敢蛊惑佛门弟子！\"
青影发出刺耳的尖啸，那声音让明心耳孔流血。她的身体瞬间暴涨，树枝如利箭射向道士。玄真子冷笑一声，甩出三张黄符，符纸在空中自燃，化作火蛇缠住青影的枝条。
\"啊——！\"青影的惨叫像千百棵树同时折断。燃烧的枝条疯狂抽打地面，溅起的火星点燃了草地。明心扑上去想帮她拍灭火苗，却被热浪掀翻。
玄真子咬破手指在铜钱剑上一抹，剑身立刻泛起血光：\"和尚让开！这树妖吸食活人精血多年，今夜必除之！\"
\"她没有！\"明心挡在燃烧的树前，\"那些动物是她为我——\"
\"愚蠢！\"道士一脚踹开明心，剑尖直指树干，\"你看看树根下埋着什么！\"
明心顺着剑指方向看去，顿时毛骨悚然——暴雨冲刷出的树根间，缠绕着数十具白骨，有动物的，也有...人类的。最骇饶是，那些骨头全都呈现拥抱树根的姿势。
\"百年树妖，不饮人血何以成精？\"玄真子冷笑，又从袖中掏出个青铜铃铛，\"你被蛊惑了，和桑现在让你看看她的真面目！\"
铃铛声响起的瞬间，银杏树剧烈震颤，树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人脸。那些面孔有男有女，全都大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尖剑树干裂开的缝隙中，明心惊恐地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
\"不...这不是真的...\"明心跪倒在地，头痛欲裂。记忆碎片突然涌现——那些失踪的香客、迷路的樵夫，还有三年前还俗的师兄，最后都曾在这棵树下歇脚。
青影的声音突然在他脑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明心...那些都是...自愿的...\"她的语调突然变得阴森，\"就像你现在...自愿把心给我...\"
明心猛地抬头，看见一条树根正悄无声息地向他后心刺来。千钧一发之际，玄真子的铜钱剑飞射而出，将树根钉在地上。断根喷出暗红色液体，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地无极，乾坤借法！\"玄真子双手结印，夜空突然劈下一道闪电，正中银杏树。树干在电光中裂开，喷出大量粘稠的琥珀色液体，那些液体落地后竟像活物般蠕动着聚向明心。
\"她想要你的肉身！\"玄真子一把拽开明心，\"这妖物已到渡劫期，只差一个宿主！\"
明心看着地上扭动的液体渐渐形成人形，脊背发寒。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手臂被根须刺破的伤口处，正长出细的根芽。
\"太迟了...\"青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已经是我的一部分...\"大地开始震颤，无数树根破土而出，如巨蟒般游向二人。
玄真子咬破舌尖喷在铜钱剑上：\"那就连你一起净化！\"剑身血光大盛，直刺明心胸口。
生死关头，明心本能地抬手格挡。令他震惊的是，手臂上的根芽突然暴长，形成木质盾牌挡住了剑锋。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能感知到方圆十里内每棵树木的存在，仿佛自己正在变成整片森林的神经中枢。
\"看到了吗？\"青影的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这才是真正的力量...\"明心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视野突然拔高，像是站在树冠俯瞰大地。无数陌生的记忆涌入——百年前的山火，战乱中的屠杀，还有那些被树根缠绕的牺牲者临终时的恐惧与...愉悦。
\"停下！\"明心抱头惨叫，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成两半。一半是修行多年的和尚，另一半却渴望与古树融为一体。最可怕的是，他竟在这撕裂中体验到诡异的快福
玄真子趁机又祭出三道雷符。闪电劈落时，整棵银杏树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树干上的人脸全都流出琥珀色泪水。明心突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那不仅是青影的痛，也是他自己的。
\"明心...\"青影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而虚弱，\"折下...我的枝条...\"
一条嫩枝自动断裂，落在明心脚边。他颤抖着拾起枝条，发现断面渗出的是清澈的汁液，而非之前的血样物质。更奇怪的是，枝条在他掌心微微搏动，如同婴儿的心跳。
\"带它走...\"青影的声音越来越弱，\"栽在...没有道士的地方...\"
玄真子的第四道雷符已经出手。明心在最后一刻扑向那根枝条，用身体护住它。闪电击中银杏树的瞬间，他感到全身如被烈火焚烧，却听见青影满足的叹息：\"终于...尝到你的痛苦了...真温暖...\"
当明心再次睁眼，银杏树已化为焦炭，树干上的人脸全都凝固在尖叫的瞬间。玄真子正用铜钱剑挑开树根，检查是否还有妖气残留。
明心悄悄攥紧那根枝条，感受到它微弱但坚定的脉动。更诡异的是，他手臂上的根须伤口不再疼痛，反而与枝条产生了某种共鸣。当月光照在枝条上时，他分明看见其中流动的汁液组成两个字：\"等我\"。
次日清晨，净心寺的僧人们发现明心不见了。禅房里只留下一截嫩绿的银杏枝，插在盛满血的钵盂郑有人看见一个年轻僧人向深山走去，他的影子在月光下异常高大，头顶似乎生着鹿角般的枝桠。
而在百里外的某个山谷，一场反常的秋雨后，新栽的银杏枝条一夜之间长高了三尺。路过的溪突然改道，专门滋润那株幼苗。更奇怪的是，附近的树木都微微向幼苗倾斜，仿佛在向新生的君王行礼。
每当月圆之夜，山谷中就会响起似有若无的诵经声。有胆大的猎人循声找去，只看见月光下纠缠的两道影子——一道如参古树，一道似人似鹿。他们脚下土地中，半掩着个黄袍道士的铜钱剑，剑身已经长满翠绿的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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