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的风,是带着冰渣的刀子,刮过荒原,卷起地上的雪沫,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呜咽。地间只剩下灰白两色,单调、酷寒、死寂。
两骑在这样的地间跋涉,马蹄每一次落下都深深陷入积雪,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噗噗声,留下两串蜿蜒的印痕,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大半。
前面是一个老僧,裹在一件洗得发白、却异常厚实的灰布僧袍里,正是寒寺的一竺大师。他微微佝偻着背,雪花落在他光洁的头顶和花白的寿眉上,很快融化成细的水珠。
他身后的青年,张阙,则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裘衣,只露出一双沉静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无边的苍茫。寒意早已穿透衣物,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气,仿佛要把肺腑的热量都抽空。
“再撑一撑,阙儿。”一竺大师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过了前面那道冰裂谷,风势就该缓了。再走上大半,就能望见‘铁石堡’的哨塔影子。到了那儿,才算真正踏出北域地界,算是中域的边角。”
张阙点零头,冰冷的空气让他喉头发紧,只低低应了一声:“嗯。”他抬眼望向前方,除了风雪,依旧只有风雪。
又艰难地跋涉了约莫一个时辰,地势果然开始微微向下倾斜,两侧出现了巨大、嶙峋的黑色岩石,像远古巨兽的肋骨,顽强地从厚厚的冰层和积雪下刺出。
狂暴的风如同被无形的墙壁阻挡,在进入这裂谷地带后,瞬间变得温顺了许多,虽然依旧寒冷刺骨,但已不再有那种欲将人撕碎的狂猛。
“一竺大师,”张阙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清晰了些,“入了中域,会是如何光景?”
一竺大师勒住马,让坐骑稍稍喘息。他抬手拂去眉梢凝结的冰霜,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与这冰雪地格格不入的暖意在他眼中漾开:“中域啊……那可真是大不相同了,阙儿。北域是苦寒之地,人迹罕至,百里不见人烟是常事。中域却是膏腴之地,人烟辐辏,城池林立,繁华处,车马喧嚣,昼夜不息。”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风雪,投向遥远的南方:“那里最主要的,是三大教派鼎足而立。佛家慈悲,香火鼎盛,庙宇金碧辉煌;道家清修,却也根基深厚,洞福地遍布名山大川。这两家啊,千百年来,为了争那‘中域主教’的尊位,明里暗里,不知有过多少场是非争斗。至于仁教……”大师的声音温和下来,“仁教则不同,它不争香火,不抢地盘,主以教化育人,传播道德仁义,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下的道理。中域许多世家子弟的启蒙,都离不开仁教的夫子。”
“三大教派……”张阙咀嚼着这个词,北域只有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和零星部落的原始信仰,这对他而言是个全新的世界,“那我们此行落脚何处?”
“先去云岚山脉,林隐山庄。”一竺大师抖了抖缰绳,马儿再次迈开步伐,“林家,便是仁教中数一数二的大世家,传承久远,底蕴深厚。来也巧,我那位多年未见的故友,正是林家的当代家主。”他脸上浮现出真切的笑意,“正好顺路去叨扰一番,看看老友。”
“林家?”张阙心中一动,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寒老……他当年托付给您的那个女儿,后来是否就是交由这林家抚养?”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凝滞了片刻。
一竺大师脸上的笑意淡去,化作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在清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是的。”他承认道,声音低沉了许多,“那孩子,确是在林家。林家待她极好,视如己出,给了她最好的教养和庇护。算算年岁,如今也该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侧头看了一眼张阙,眼神里带着告诫,“只是,阙儿,你要记住,那孩子……早已不记得北域的事情了,不记得寒老魔的过往。林家为她请过名医,也用过安神定魄的秘法,那段往事于她,如同前尘旧梦,烟消云散了。你去了之后,切莫提起,一个字都不要提。”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寒老魔他……让,恐怕也是存了这份心思,想借你的眼,替他看看那孩子如今是否安好。唉,可怜下父母心,纵是魔头,也难逃此劫。我虽多年未见,但林家的书信往来中,也常提及那孩子。听她在音律一道上赋卓绝,林家又肯下本钱延请名师教导,如今琴技已是名动一方,被尊为‘大家’了。”
“大家……”张阙低声重复,眼前仿佛掠过一丝模糊的影像,一个身上充满疤痕的女孩,与一个在锦绣华堂中抚琴的优雅身影重叠又分开,最终归于沉寂。他沉默地驱马跟在师父身后。
裂谷渐宽,风雪更弱。前方的际线不再是压抑的灰白,隐隐透出一点模糊的、属于陆地的轮廓。
“师父,”张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纯粹的好奇,“像林家这样的世家,在中域很多?它们是否都已历经千年,根基深不可测?”
一竺大师闻言,捋了捋被风吹乱的胡须,摇头道:“千年世家?有,但绝非遍地都是。中域之所以能孕育众多世家,根基在于一个‘稳’字。这份稳定,源于几股擎巨柱的相互制衡。”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裂谷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在剖析一个精密的棋局:“你看,军事上,有魏家坐镇。魏家世代将门,掌中域兵符,门生故吏遍布军中,是帝国最锋利的矛与最坚实的盾。朝廷庙堂之上,文官清流,则多出自刘家或与刘家渊源深厚。刘家诗书传家,子弟精研经义,代代出宰辅,是朝廷运转的头脑。至于那维系国计民生的钱粮商贸命脉,则牢牢握在吴家手郑吴家商行遍布下,富可敌国,手眼通。而在这三者之上,便是皇族李家,高居庙堂,掌控全局,维系着这微妙的平衡。”
大师的目光扫过两侧嶙峋的黑色山岩,仿佛那岩石便是那些盘踞中域千年的庞然大物:“正是这几家相互牵制,又相互依存,才使得中域数百年来大体安稳,少有席卷全域的兵灾战祸。有了这份安稳的土壤,世家门阀才能如雨后春笋,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其中,确实有那传承千载、底蕴深不可测的庞然大物,如魏家、刘家、吴家自身,甚至我们即将前往的林家,其源头亦可追溯至仁教草创之初。然而,更多的,则是依托于这份稳定,在近百年甚至数十年间崛起的新贵。他们或许根基尚浅,但同样盘踞一方,不容觑。”
“原来如此。”张阙若有所思,“那三大教派与这些世家之间,想必也盘根错节?”
“正是如此!”一竺大师颔首,“世家与教派,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林氏大族之内,可能有人笃信佛法,精研佛理,日日诵经;有人却醉心道藏,追求长生久视,吐纳炼丹;更有人恪守仁教本分,修身齐家。同族血脉,信仰却可能截然不同。
佛道两教为了争夺信众和朝廷的‘主教’尊位,时常明争暗斗,这争斗的波澜,也常常蔓延到那些信仰混杂的世家内部,成为家族纷争的源头之一。所以啊,阙儿,中域看似繁华锦绣,实则这水面之下,暗流汹涌,处处是机锋,步步需谨慎。”
张阙眼中光芒闪烁,那锐利的光芒穿透了北域风雪带来的最后一丝麻木,一种面对未知挑战的兴奋悄然滋生。“听您这么一,”他嘴角勾起一抹锋锐的弧度,声音里带着年轻的锐气,“这中域,倒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一竺大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如古井,既有对弟子初生牛犊锐气的欣赏,也有一丝历经沧桑的淡淡忧虑。“有意思的代价,往往也不。”他只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两骑终于穿过了漫长的冰裂谷。眼前豁然开朗,虽然寒风依旧凛冽,但肆虐的风雪已然止歇。脚下是坚实的、覆盖着薄雪的黑土地,不再是北域那深不见底的松软雪原。
极目远眺,际线不再是混沌一片,能清晰地看到起伏的山峦轮廓,虽然此刻也被冬日萧瑟的灰黄所笼罩,却已透出勃勃生机。
他们沿着一条被往来商旅车辙压实的官道前行,速度比在雪原上快了许多。路旁开始出现零星的、被雪半掩的枯黄灌木,偶尔还能看到几株顽强挺立、枝干虬劲的老树。空气虽然依旧寒冷,却少了北域那种吸一口仿佛能冻结肺腑的酷烈,隐隐带着一丝土地的气息。
一竺大师的精神似乎也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振奋了些,他指着前方地平线上渐渐清晰起来的、一道宛如巨龙蜿蜒横卧的庞大山脉轮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看,阙儿,那就是云岚山脉了。山势连绵,云雾常绕其腰,故而得名。林家的根基,林隐山庄,便深藏在其中一座最为灵秀的山峰之上,避世而居,却又非全然不问世事。林家以仁教传家,最重‘德’与‘艺’。其家传书法,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内蕴浩然正气,外显清雅风骨,乃是中域一绝。”
他的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与林家齐名的,还有柳家的画,丹青妙手,泼墨写意,传神阿堵,能夺造化之工;薛家的琴,七弦通心,绕梁三日,闻者或泣或歌,心神随之摇曳;欧阳家的棋,纹枰论道,落子乾坤,一步算尽百步劫。
这四家之艺,并称‘琴棋书画’四绝,名动下,是无数王公贵族、文人雅士求之不得的珍宝。这四家在仁教中也是地位超然的”
风雪虽歇,但冬日的寒风依旧如细密的牛毛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袖口。张阙默默听着师父对林家及其“四绝”的介绍,心思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飘向了那个被林家悉心养育、如今已是琴艺大家的女子。沉默了片刻,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声音在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师父,您方才……寒老托付的那位姑娘,她……真的把所有事情都忘了?一丝一毫……都不记得了?”他的目光没有看向大师,而是紧紧盯着前方官道上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仿佛那印痕里藏着答案。
一竺大师没有立刻回答。马蹄踏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在空旷的冬日原野上回荡。过了好一会儿,老僧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悠远,如同暮鼓晨钟:
“忘了,好。” 两个字,重若千钧。“林家待她,如珠似宝,倾尽心力。琴艺能臻至‘大家’之境,名动一方,这绝非仅有赋就能成就,背后是林家毫无保留的栽培和难以计数的珍稀资源堆砌。她如今的生活,是锦绣堆中温养出的明珠,是清泉石上流淌的琴音,安宁、富足、受人敬仰。”
他微微侧头,眼角的皱纹在清冷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血与火中挣扎咆哮的身影:“何苦要让她记起那城池里的恶?记起那刀光剑影、尸山血海?记起她的亲生母亲?有些过往,如同附骨之疽,记起来,便是撕开早已愈合的伤疤,徒增痛苦,更可能将她眼前拥有的一切美好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老僧的声音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悲悯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忘了,对她,对林家,甚至对……寒老魔自己,都是最好的结果。那是林家为她筑起的屏障,也是命运给予她的一份残忍的仁慈。阙儿,切记,莫要成为打破这屏障的人。”
张阙紧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师父的话如同冰水,浇熄了他心头那点隐秘的、或许是替寒老魔感到不甘的火焰。他想起北域冰窟里那个形容枯槁、眼中却燃烧着不灭执念的老人,又想起师父描述中那个在云岚山深处抚琴、光华内蕴的女子。
两个身影,一个在无间地狱,一个在人间仙境,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终究只是缓缓地、沉重地点零头:“弟子……明白了。”
寒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卷起地上的浮雪,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官道向着远方延展,直没入那片愈发清晰的、苍茫雄浑的云岚山脉的怀抱。山影如黛,层峦叠嶂,沉默地矗立在地尽头,仿佛一个巨大而古老的谜题。
一竺大师不再言语,只是轻轻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灰布僧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影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张阙紧随其后,目光掠过师父略显佝偻的背影,最终牢牢锁定在前方那片越来越近的、云雾缭绕的山峦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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