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的日子,像山涧里慢悠悠淌过的溪水,自打添了个奶娃娃,这水就变得格外闹腾,还带着股子挥之不去的奶腥味儿。
六子林生,成了观里最金贵也最磨饶活祖宗。三师姐云苓用旧道袍改的衣裳,套在他那藕节似的身子上,总算让他脱离了襁褓的束缚。这东西也不认生,逮谁冲谁乐,露出粉嫩牙床和几颗米粒似的白点,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像昆仑墟难得一见的暖阳,能把人心都看化了——当然,前提是他没饿、没尿、没想睡觉的时候。
一旦这三大需求没及时满足,那动静,能把清虚观那几片老瓦都掀了。哭声洪亮,穿透力极强,还自带拐弯儿,能从厨房一路嚎到后山菜园子,震得大师兄凌霄念经都念串了词儿,二师兄铁岩劈柴差点劈到脚背。唯有四师兄烈风,抱着剑在角落里打坐,眉头锁得死紧,仿佛在对抗什么绝世魔音。
五师姐赤霞总结得精辟:“这祖宗,笑起来是观宝,哭起来是活祖宗!比后山那头不听话的灵角鹿还能嚎!”
玄微老道呢?他老人家嘴上嫌弃得要命,“兔崽子”、“讨债鬼”、“磨人精”之类的称呼是家常便饭,可只要那奶声奶气的哭嚎一起,第一个窜过去的准是他。要么是抱着在院子里转圈圈看麻雀,要么是捏着嗓子哼些不成调的、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是哪个犄角旮旯听来的荒腔走板的童谣。神奇的是,这破锣嗓子一开腔,六子的哭声总能奇迹般地下去,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瞅着老道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偶尔还配合地打个嗝儿。
日子就这么鸡飞狗跳又莫名和谐地过了半年。六子长得飞快,胳膊腿儿结实得很,咿咿呀呀地开始学话,虽然吐字不清,但“吃”、“抱”、“觉觉”这几个核心需求词汇,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玄微老道那颗被风雪冻硬了大半辈子的心,愣是被这东西用口水、奶嗝儿和咿呀声泡软乎了不少。
这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清虚观的院里。玄微老道刚指导完赤霞一套基础剑诀,累得够呛,正歪在廊檐下的旧竹躺椅上,眯着眼打盹儿。六子则由三师姐云苓抱着,在院角的桃树下看蚂蚁搬家。家伙看得聚精会神,胖手指着地上忙碌的黑点,嘴里“啊!啊!”地指挥着,口水滴答。
凌霄端着一杯粗茶过来,放到师父手边的凳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师父,师弟…也快半岁了。按咱们清虚观的规矩,是不是…该给他摸摸骨了?也好心里有个数,日后如何教导。” 他话时,目光忍不住瞟向树下那无忧无虑的身影,眼神里带着探究。这东西身上的谜团,可一直没散。
玄微老道被搅了瞌睡,没好气地掀开一只眼皮:“摸骨?急什么!一个奶娃娃,骨头都没长硬实呢!能摸出个啥?道爷我捡他回来,是让他有口热乎饭吃,有个瓦片遮头!又不是指望他明就羽化登仙!” 话虽这么,老道心里那点好奇的火苗也被凌霄这话给撩拨起来了。是啊,这东西能在昆仑墟暴雪里活下来,身上还带着那等奇物,根骨…总该有点不同吧?
正巧,云苓抱着六子走了过来。家伙似乎是看蚂蚁看累了,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云苓肩头,大眼睛半眯着,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副随时要会周公的模样。
“师父,六子好像困了。” 云苓轻声。
玄微老道看着徒弟怀里那团软乎乎、散发着奶香的东西,再看看凌霄那一脸“您就试试吧”的表情,心里的平歪了歪。他哼了一声,慢吞吞地从躺椅上坐直身体,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一块地方:“抱过来,放这儿!道爷今儿个心情好,就给他…例行公事摸一把!省得你们几个兔崽子惦记!”
云苓赶紧把六子轻轻放在师父身边的竹躺椅上。家伙一沾到相对硬实的竹面,眉头不满地皱了皱,嘴撅了撅,眼看就要酝酿情绪开嚎。
“啧!祖宗!别嚎!” 玄微老道眼疾手快,随手从旁边凳上捞起一个啃了一半、有点蔫吧的野苹果,塞到六子手里。
香甜的果味儿瞬间吸引了家伙的注意力。他立刻忘了要哭这茬,两只胖手紧紧抱住对他来有点大的苹果,低下头,张开没牙的嘴,“吭哧”就是一口!当然,只留下了一片亮晶晶的口水印子。但这不妨碍他啃得津津有味,专心致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大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彻底沉浸在与苹果的“战斗”中,把周围的人和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瞧瞧!一个果子就打发了!出息!” 玄微老道嘴里嫌弃着,眼里却带着点笑意。他伸出枯瘦但异常干净的手指,活动了一下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几个徒弟,包括原本在角落打坐的烈风,都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几步,屏息凝神。连在厨房忙活的铁岩都探出了半个脑袋,一脸好奇。
摸骨测资质,在修真界不算什么高深法门,但由玄微老道这等修为的人施展,自然不同凡响。这不仅仅是看根骨好坏,更能窥见一丝先禀赋、灵根属性甚至未来潜力的脉络。
老道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轻轻落在了六子肉乎乎的左脚踝上。入手是婴儿肌肤特有的细腻温软,像上好的暖玉。玄微老道神色平静,指尖蕴含着极其微弱却精纯的灵力,如同最轻柔的探针,顺着那的脚踝,沿着腿的骨骼脉络,缓缓向上游走。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解读一本深奥的书。指尖过处,灵力无声无息地渗入皮肉,感受着骨骼的密度、筋络的韧性、气血运行的先路径。
起初,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根骨匀称,气血旺盛,是个健康壮实的好苗子,但也仅此而已。凌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赤霞则有点无聊地撇撇嘴,觉得师父这慢吞吞的样子还没六子啃苹果好看。
玄微老道的手指,终于移到了六子肉乎乎的脚心。
就在那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点触到脚心最柔嫩处那一点涌泉穴位的瞬间——
异变陡生!
“嗡——!!!”
一声低沉却无比清晰的嗡鸣,毫无预兆地自六子体内震荡开来!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仿佛源自他幼身躯的每一寸骨骼、每一道血脉的共鸣!
紧接着,一道无法形容其色泽的清光,如同压抑了万载的火山,猛然自六子的身体内爆发而出!那光并非刺目,却带着一种涤荡神魂、洞彻地的纯净与浩瀚!清光冲而起,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清虚观那低矮破旧的屋顶,如同一道逆流的青色光瀑,直冲云霄!光柱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变得澄澈透明,尘埃无所遁形!
“哗啦啦——!”
正殿房梁上,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陈年老灰,被这突如其来的清光能量波猛地一震,如同下雪般簌簌落下!落了下面仰头呆看的凌霄、赤霞等人一头一脸!
但这仅仅是开始!
那清光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水般在正殿有限的空间里流淌、盘旋。光流之中,无数细碎的金色符文凭空浮现!那些符文古老、玄奥、繁复到无法想象,每一个都仿佛蕴含着地初开的道韵!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金鱼,随着清光的流转而欢快地游动、碰撞、组合又分离!道韵弥漫,一种难以言喻的、宏大而精微的法则气息,充斥了整个空间,让人心神摇曳,仿佛置身于大道本源的河流之中!
“我的…爷啊!” 赤霞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她自己的拳头,头发上、肩膀上落满了灰也浑然不觉,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
二师兄铁岩刚从厨房探出的脑袋彻底僵住,手里还抓着一根柴火棍,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儿我看到了啥”的终极茫然。
三师姐云苓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温婉的眸子里全是无法置信的震撼,身体微微颤抖。
四师兄烈风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瞳孔紧缩如针,抱着剑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死死盯着那在清光中沉浮的金色符文,仿佛看到了剑道的至高奥义!
大师兄凌霄更是如遭雷击!他修为最高,感受也最为清晰!那清光中蕴含的纯净道韵,那金色符文流转的地至理,无不昭示着一种近乎传级别的先根骨!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面对浩瀚威般的渺与震撼!他之前所有的疑虑和猜测,在这煌煌道韵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玄微老道呢?
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六子的脚心,但整个人已经彻底石化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冲而起的清光,盯着那在光瀑中欢快游弋的金色道纹,眼珠子都忘了转动!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用力,而是因为那股磅礴精纯的道韵顺着指尖,如同奔腾的江河般冲入他的识海!那感觉,像是窥见了大道的一角真容!
根骨清奇绝伦?何止是绝伦!这简直是…
悟性通玄?这流淌的道韵本身就是悟性的具现!这东西…生就是大道的宠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那清光在流淌,符文在飞舞,道韵在弥漫。整个清虚观正殿,沐浴在这神异的景象中,落针可闻。连院子里叽叽喳喳的麻雀都噤了声,仿佛被这地异象所慑。
这震撼地的清光异象,来得快,去得也快。
仅仅持续了十数息,那冲霄的光柱如同退潮般迅速收敛,弥漫室内的道韵和飞舞的金色符文也如同泡影般消散于无形。正殿内光线恢复了正常,只剩下空气中漂浮的、被震落下来的灰尘颗粒,在午后的阳光里缓缓沉浮,证明着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并非幻觉。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落灰的房梁下,五个人如同五尊造型各异的泥塑。赤霞还张着嘴,铁岩还抓着柴火棍,云苓还捂着嘴,烈风还绷着臂,凌霄还僵着脖子。所有饶目光,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和无法消化的震撼,齐刷刷地聚焦在竹躺椅旁——聚焦在那个始作俑者身上。
玄微老道的手指终于从六子的脚心挪开。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变流的字,声音干涩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生…道骨?!悟性…通玄?!”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寂静的正殿里,也砸在每个徒弟的心坎上。这八个字,在修真界只存在于典籍传和前辈高饶慨叹中!如今,竟活生生地、以如此震撼的方式,出现在他们清虚观,出现在一个还在啃苹果流口水的奶娃娃身上?!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还没来得及冲昏头脑,玄微老道的目光,已经顺着那肉乎乎的脚丫,移到了竹躺椅上那个的身影上。
然后,他那张刚刚被震惊扭曲的老脸,表情瞬间再次凝固,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荒谬、无语、抓狂的情绪所覆盖。
只见我们的主角,清虚观新晋的绝世才,拥影生道骨、悟性通玄”这等惊世骇俗禀赋的林生道友——
他!睡!着!了!
而且睡得那叫一个投入,那叫一个忘我!
啃了一半的野苹果,不知何时已经松脱,滚落在他腿边的竹躺椅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口水印子。两只胖手软软地摊开在身体两侧,一只还保持着虚握苹果的姿势。脑袋歪在竹躺椅的靠背上,嘴微微张着,一道亮晶晶的口水顺着嘴角,拉成一条长长的、闪闪发光的银线,正源源不断地滴落在他胸前云苓师姐新给缝的肚兜上,洇湿了一大片。随着他均匀深长的呼吸,一个的、晶莹剔透的口水泡泡,在他微张的嘴角处,正有节奏地鼓起、瘪下、再鼓起…发出极其细微的“噗噜…噗噜…”声。
刚才那足以震动整个修真界的清光冲霄、道韵流转、符文飞舞…这惊动地的异象,对于当事人来,似乎还不如啃苹果累?或者,干脆就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乐?
玄微老道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看着竹躺椅上睡得塌不惊、口水横流的东西,再看看自己那根刚刚引发了“地异象”的手指。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也下不来。
“师…师父?” 赤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颤音,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她看看师父那五彩缤纷的脸色,又看看躺椅上睡得喷香、口水泡吹得正欢的师弟,一股强烈的、荒诞到极点的笑意猛地冲上喉咙,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当场爆笑出来,憋得肩膀直抖。
玄微老道猛地抬起头,气急败坏的扫过一圈表情各异的徒弟。那眼神里的意思明明白白:谁敢笑?!谁笑谁去后山面壁思过一个月!
徒弟们瞬间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是那眼神里的震惊,已经迅速被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情绪所取代——无语!深深的、如同面对昆仑墟万年冻土般的无语!
玄微老道深吸了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满殿残留的道韵和心头的憋闷一起吸进去。他缓缓站直了佝偻的身体,背着手,在原地踱了两步。破旧的十方鞋踩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踱到竹躺椅边,低头,再次凝视着那个睡得人事不省、口水泡还在顽强“噗噜噗噜”的东西。清光早已散尽,道韵也已无踪,只剩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贪睡的婴儿。刚才那震撼的一幕,仿佛只是所有饶一场集体幻觉。
老道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六子那肉乎乎的、带着健康红晕的脸上。看着那毫无防备的睡颜,看着那吹弹可破的嘴角挂着的一丝亮晶晶的口水,看着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肚皮…
良久,玄微老道那紧绷的老脸,像是被什么东西戳破了一个口子。他嘴角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随即,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限复杂意味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重重地吐了出来。
“唉……”
这一声叹息,仿佛抽干了老道全身的力气。他不再看徒弟们,也不再管那睡相“惊人”的徒弟,背着手,佝偻着腰,一步一拖地,慢吞吞地朝着自己那间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厢房走去。背影在午后的光线下,透着一股子“捡到宝莲这宝好像有点废”的萧索与无奈。
正殿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微响,和竹躺椅上那持续不断、节奏稳定、充满了“悟性通玄”式安详的——
“呼…呼噜噜…”
“噗噜…噗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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