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栀子花苞上凝了整夜，终于在第一缕阳光掠过青瓦时滚落。那露珠坠在苏锦璃推开窗的刹那，恰好跌进院中石缸，惊碎了水面倒映的半轮残月。满院雪白的花朵正浸在淡金色的晨光里，花瓣边缘镀着琉璃似的亮边，像被撒了把碎银，风过时簌簌轻颤，抖落的香气里还混着厨房飘来的糖糕甜气。
\"外祖父！你看思砚又在算你的鱼钱啦！\"念璃的喊声穿透晨雾，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苏锦璃循声望去，只见弟弟蹲在廊下，算盘在膝头打得飞快，林沧海正弯腰看他账本，银白的胡须几乎要蹭到纸页，脸上却笑出了满脸褶子。
这几日在晚香居，时光仿佛被泡在蜜糖里。林沧海对两个孩子的宠爱近乎无度——念璃想要西湖里的并蒂莲，他便雇了船在湖面划了半日，直到夕阳把湖水染成金红，才捧着带露的花束回来；思砚嘟囔着想看往年的丝绸庄账本，他竟从箱底翻出一摞用蓝布包好的旧账册，任由外孙用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自己则在一旁含笑递茶。昨夜她起夜时，还撞见外祖父戴着老花镜，在厨房灶台前给念璃烤糖糕，银白的胡须上沾着面粉，火光映得他侧脸温柔，活像年画里的老神仙。
\"在想什么？\"江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月白长衫还带着晨露的微凉，他伸手揽住她的腰，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外祖父在厨房给你炖燕窝呢，你这几日陪孩子玩，清减了些。\"
苏锦璃转身埋进他怀里，鼻尖蹭过他衣襟上绣着的栀子花纹样，那是她亲手缝的。\"江砚，\"她声音闷闷的，\"我们真的要走了吗？\"话音未落，眼眶已有些发烫。窗棂外，林沧海正给思砚指点账本上的某处，阳光穿过他斑白的鬓角，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影——这个失散多年的外祖父，像突然闯入生命的一道光，填补了她两世记忆里的空缺。
\"你看外祖父，\"江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语气带着笑意，\"今早已经把我们的行李检查三遍了，连念璃的木马都让人擦了油。\"
正着，林沧海端着青瓷碗走进来，碗里的燕窝炖得软糯，上面还漂着几朵新鲜的栀子花瓣，琥珀色的桂花蜜在碗底缓缓晕开。\"快来尝尝，\"他把碗递给苏锦璃，又塞给江砚一碟定胜糕，\"思砚那子还在研究我的绸缎庄账本呢，要帮我算出江南最划算的染布方子，你听听，像不像当年的我？\"
念璃蹭蹭跳跳跟进来，手里举着个竹编笼子，里面蜷着只灰扑颇雀儿，正用尖嘴啄着笼子上的篾条。\"外祖父给我捉的！\"她仰着脸，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我要给它取名叫'糖画'，跟我在京城抢的那个糖画龙一样厉害！\"
林沧海笑着摇头，伸手替她拢了拢散开的发辫：\"这丫头，跟你娘时候一个样，见着活物就想往家里带。\"他顿了顿，眼神忽然飘向院角的老槐树，\"当年你娘......\"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轻轻拍了拍苏锦璃的手背。
\"外祖父，\"苏锦璃放下燕窝碗，握住老人粗糙的手，那手上布满了老年斑，却依然有力，\"我们明就走了。\"
林沧海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震得胡须上的面粉簌簌落下：\"好！好！年轻人就该四处闯荡！外祖父这把老骨头，还能在晚香居等你们回来喝喜酒呢！\"他转身从柜里取出个蓝布包，不由分塞进苏锦璃手里，\"拿着，路上用的。\"
蓝布包里是几叠厚厚的银票，还有一块触手温润的羊脂玉牌，上面刻着个\"林\"字。\"外祖父，这太贵重了......\"苏锦璃想推回去，却触到老人掌心的薄茧。
\"让你拿着就拿着！\"林沧海板起脸，却偷偷红了眼眶，\"当年你娘出嫁，我连件像样的嫁妆都没给她......这是外祖父的心意，不许推辞！\"他转过头，假装去看窗外的栀子花，声音却有些哽咽。
江砚见状，上前一步扶住老人：\"外祖父放心，我定会照顾好锦璃和孩子，等安顿下来，就接您去京城住。\"
当晚的送行宴格外丰盛，林沧海拿出了珍藏多年的桃花醉，酒坛开封时溢出的香气里，还带着些微梅子的酸甜。八仙桌上摆满了菜肴：西湖醋鱼卧在青瓷盘里，鱼身上淋着橙红的酱汁，笋片和香菇在鱼腹下若隐若现；叫花鸡裹着泥土荷叶，裂缝里渗出诱饶香气；东坡肉切得方方正正，肥瘦相间的肉皮在烛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思砚捧着账本，一本正经地汇报\"这几日外祖父家的菜钱开支\"，到醋鱼的成本时，念璃突然插嘴：\"外祖父做的鱼最好吃，比爹爹在京城买的还好吃！\"惹得满桌人都笑出了眼泪。
月上中时，林沧海把苏锦璃拉到栀子花下，月光透过花瓣，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他从袖中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她手里：\"这里面是三千两银票，还有张扬州绸缎庄的房契。\"他压低声音，像什么秘密，\"你外祖父我别的没有，就是有点闲钱。路上若遇到难处，就去扬州找'锦记'的掌柜，他是我当年的老伙计，会帮你。\"
苏锦璃接过荷包，触手温热，仿佛还带着外祖父的体温。她想起前世孤苦伶仃的自己，临死前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再看看眼前这个白发苍苍却满心牵挂的老人，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傻孩子，哭什么。\"林沧海用袖口替她擦泪，指尖的纹路蹭过她脸颊，像母亲当年的抚摸，\"外祖父等着你带着孩子们常回来，啊？等念璃再大点，外祖父教她打拳，思砚嘛，就教他算账，保准比江南的账房先生都厉害！\"
第二清晨，薄雾像轻纱般笼罩着杭州码头。林沧海穿着簇新的青衫，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是给孩子们路上吃的糖糕和卤味，每样都用荷叶仔细包好。念璃抱着他的腿不肯松手，脸上全是泪痕：\"外祖父你一定要来京城看我们！我要带你去看爹爹给我买的马，它跑得可快了！\"
\"好，外祖父一定去！\"林沧海蹲下身，给念璃别上块刻着\"平安\"的长命锁，又转向思砚，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思砚啊，路上要帮着照顾姐姐，别总顾着算账本，知道吗？\"
思砚郑重地点头，从袖中掏出个本子：\"外祖父，我把您的账目都整理好了，还算了从杭州到京城的水路开销，您看......\"他翻开本子，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却算得清清楚楚。
林沧海笑着打断他：\"好好好，外祖父的账就拜托思砚了！\"他又看向江砚，目光里满是嘱托，\"江砚，路上多费心。\"
\"外祖父放心。\"江砚拱手，将苏锦璃护在身后，语气坚定。
画舫缓缓离岸，船头的风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像是在唱一支离别的歌。苏锦璃站在甲板上，看着外祖父的身影越来越，直到变成码头上一个模糊的白点。他还在挥手，青衫在晨雾中像朵倔强的栀子花，白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娘，你看！\"念璃突然指着水面，脸上带着惊喜，\"外祖父给我们的雀儿会飞了！\"
苏锦璃望去，只见那只灰雀儿扑棱棱飞向岸边，翅膀划过水面，留下一道细碎的涟漪，最终停在林沧海的肩头。老人伸手抚摸着雀儿的羽毛，动作轻柔，像在抚摸某个遥远的记忆，又像在抚摸从未离去过的女儿。
江砚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温暖的力量：\"别难过，我们很快就会再回来的。你看，外祖父把他的'糖画'留在我们身边了。\"
苏锦璃点点头，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转头看向两个孩子，脸上重新扬起笑容：\"好了宝贝们，我们的下一站，想去哪里呀？\"
\"我要去苏州！\"念璃立刻举手，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笑得眉眼弯弯，\"我要去看苏州的绣娘，让她们给'糖画'绣个窝！还要吃松鼠鳜鱼，要放好多好多糖！\"
思砚托着下巴想了想，算盘在掌心打得飞快，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我想去扬州。听扬州盐商的账本最复杂，还有......\"他凑近苏锦璃耳边，声，\"听扬州的点心铺会把账本藏在蒸笼里呢！我想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苏锦璃和江砚都笑了起来。江砚揉了揉儿子的头，语气宠溺：\"好，那我们就先去苏州，看看能不能给'糖画'绣个花笼子，再下扬州，帮思砚找找藏在蒸笼里的账本！\"
\"耶！\"念璃欢呼起来，拉着思砚跑到船头看风景，雀儿\"糖画\"也扑棱棱飞到她肩头，歪着脑袋看水面上掠过的鱼。阳光穿透薄雾，在水面上洒下万点金光，把两个孩子的身影镀成了金色，也照亮了他们眼中对下一站的期待。
画舫在江南的水道上缓缓前行，两岸的垂柳依依，枝条拂过水面，荡起圈圈涟漪。白墙黛瓦的民居错落有致，偶尔有浣纱的女子蹲在水边，歌声随着水波荡漾开来。苏锦璃靠在江砚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看着儿女在船头追逐嬉戏，突然觉得此生已无遗憾。
这一世，她不再是相府里憋屈的嫡女，不再是病死时连口热汤都喝不上的弃妇。她有疼她的外祖父，有爱她的夫君，有活泼可爱的儿女，还有满院栀子花香的温暖回忆。那些前世的委屈和痛苦，早已被今生的幸福冲刷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此刻唇边的甜。
\"江砚，\"她抬起头，望进他温柔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她的身影，也映着江南的水光山色，\"谢谢你。\"谢谢你让她相信，命运给过她苦酒，终会还她蜜糖；谢谢你让她知道，重生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拥抱这失而复得的幸福。
江砚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唇瓣触到她眉心的朱砂痣，声音里满是宠溺：\"傻瓜，该谢谢的是我。\"谢谢你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让他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让他懂得了什么是岁月静好，什么是执子之手的温暖。
画舫载着他们一家四口，驶向未知的远方。前方或许还有风雨，或许还有新的故事等待书写，但苏锦璃知道，只要身边有他们在，每一段旅程都会是美好的风景。她会带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勇敢地走下去，把这一世的每一，都活成蜜糖的味道，让那些曾经的苦难，都化作此刻心头的暖，唇边的甜。
水面上，画舫划过的痕迹渐渐淡去，唯有两岸的栀子花香，还在风中悠悠飘散，仿佛在诉着这个关于重生、关于爱与救赎的温暖故事。而他们的下一站，正等待着更多的惊喜与美好，在江南的烟雨中，在未来的岁月里，静静铺展，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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