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9月1号
九月初的闽南，暑气还未完全退场，清晨的阳光带着点黏糊糊的热度，洒在溪尾镇幼儿园斑驳的墙上。开学第一，中班门口比过年还热闹。孩子们像一群刚放出笼的兽，空气里都弥漫着兽出笼的兴奋躁动，被家长半哄半推地送进园门，哭闹声、嬉笑声、家长的叮嘱声混成一片充满活力的背景音。
陈野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慢悠悠地踱进幼儿园大门。他刻意落后几步，避开门口那波“交接”高峰期，眼神习惯性地扫视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热闹。视线很快被操场一角吸引——唐晓白俨然成了孩子王，
只见她穿着条半旧的背带裤，袖子高高撸起，黄毛编着的揪揪精神地支棱着，正带着一群被她称作“屁儿黑”的伙伴在玩一个有点瘪气的旧足球。在孩子们笨拙的脚丫和手推搡下滚来滚去，引来阵阵大呼叫踢的不亦乐乎。唐晓白嗓门最大，指挥若定：“二丫，这边，拦住噻！莫让它滚走咯！莫得鬼迷日眼的嘛”“狗蛋，你踢这边！对头对头！”她自己也跑得脸蛋红扑扑，汗水沾湿了额发，笑声清脆得像溪尾镇河边的风铃。
“陈野！瓜皮头！快来耍噻！”唐晓白眼尖，一眼瞅见慢悠悠走来的陈野，立刻扯着嗓子招呼，还用力朝他挥手。
陈野还没来得及回应，另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几乎和他前后脚挤进了幼儿园大门。正是林子豪，那个胖子。就是和白同学经常吵架甚至发展到后面打起来的那个林胖子，他今穿了件崭新的汗衫，肚子圆鼓鼓地挺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操场上那个滚动的足球，眼神已经写满了蠢蠢欲动，林胖子也想加入。
林子豪显然也看到了唐晓白，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胖腿不由自主地就就停住往那边挪。他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冲着那群孩子喊：“我也想玩！”
唐晓白正带球（或者抱着球）冲得带劲，一听这声音，猛地刹住脚步，转过身，双手叉腰，眉毛一竖，川音瞬间拔高八度，毫不留情的凶了他：“你想住啥子嘛！你个瓜娃子！”她指着林子豪，脸绷得紧紧的，“你不要过来哦！爬开点！”
林子豪被这毫不留情的拒绝和凶巴巴的气势唬得一缩脖子，脚步钉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他看着其他朋友，甚至平时不太爱话的狗蛋都能加入，胖脸上立马写满了不服气。
“凭啥我不能玩？他们都能玩！”林子豪的声音带着气愤，胖手指着其他孩子。
“你玩个铲铲！”唐晓白声音更大，气势汹汹地往前逼近一步，脆生生的川骂像连珠炮一样砸过去，“你个瓜娃子鬼迷日眼的！宝气！你就是不能玩！爬开！”那斩钉截铁的语气，配上叉腰挺胸的姿势，活像个门神。
林子豪哪受过这种当众的、彻底的排斥？早上憋着的气愤加上此刻的羞愤，“哇——”地一声，惊动地地哭嚎起来，眼泪鼻涕瞬间糊了满脸，转身就朝教室跑去，边跑边嚎：“哇——不跟我玩——呜哇——”
陈野在旁边看得嘴角微抽。这开学第一，唐晓白就用她标志性的“川式驱逐令”，成功把林胖子气哭了，效率惊人。他摇摇头，无视唐晓白再次热情的招手，也慢悠悠晃进了教室。幼儿园的日常，果然还是这么“热闹”。
午后的幼儿园被一种懒洋洋的安静笼罩。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刚响过不久，大部分孩子还带着惺忪的睡眼，懵懵懂懂地在活动室里挪动。陈野向来浅眠，早早就坐起身，靠在墙边，眼神放空，心里盘算着《异人世界》的后续剧情走向。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又格外响亮的哭声穿透了午后的宁静，从不远的滑梯那边传来。陈野眉头微蹙，侧耳细听。这声音……是唐晓白！那极具穿透力的、带着委屈和愤怒的哭腔，辨识度极高。紧接着，又传来两个女孩子细弱但同样伤心的抽泣声——是江晚和陈莉莉！
唐晓白正坐在地上，辫子散了半边，脸上沾着灰，哭得惊动地，一边哭一边还指着对面骂：“呜哇……你个死胖子！瓜娃子！宝器！呜……” “呜……我的发卡……”“林子豪坏！坏蛋！”她旁边是同样哭成泪饶江晚，漂亮的裙子蹭脏了，还有经常跟她们一起玩的陈莉莉，也在抹眼泪。三个姑娘哭作一团，声势浩大。
陈野站起身，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短腿，慢悠悠地踱出教室门。滑梯附近已经围了几个被哭声吸引过来的孩子。场面一片狼藉堪称惨烈，
唐晓白坐在地上，脸涨得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背带裤的肩膀带子滑落了一边，头发也乱了。她一边哭一边指着站在不远处的林子豪：“你个宝器！方脑壳！推我做啥子嘛！哇——”
江晚蹲在唐晓白旁边，眼眶红红的，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头发，一个漂亮的粉色发卡掉落在旁边的沙地上，沾了些灰。陈莉莉则拉着江晚的衣角，也跟着抹眼泪。
林子豪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站在另一边，崭新的汗衫被扯歪了，领口皱巴巴的，脸上似乎还有几道浅浅的红痕（不知道是指甲刮的还是什么），他一边抹着眼泪鼻涕，一边委屈地跺脚：“是她们先抢我的球！我的球！哇……”
陈野一看这架势，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打架了。而且看情况，唐晓白这次没唬住人，吃零亏。
这时，同样听到动静跑出来的同宗亲的陈诚，凑到陈野身边，脸上带着点兴奋和八卦，飞快地解释：“野哥！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林子豪中午没睡，偷偷爬起来把晓白她们藏起来的那个足球拿出来自己玩。晓白醒了看到，气惨了，上去就抢！林子豪那个阿胖子吃太肥力气大，一把就把晓白推倒了！江晚和莉莉上去帮忙，也被他甩开了！然后我和阿金、阿水出来看见了，这还得了？欺负我们的人？我们就上去……嗯……‘帮忙’了！”陈诚到最后，声音压低，带着点得意，还做了个挥舞拳头的动作。
陈野了然。果然是早上的“足球禁令”引发的血案。林子豪憋了一肚子气，趁午休结束抢先下手夺“球”，晓白脾气一点就着，上去硬刚，结果在绝对吨位面前败下阵来。她的两个闺蜜讲义气出手，也被殃及池鱼。最后是陈诚他们这群同宗兄弟看不下去，仗着人多，替晓白她们“报了仇”。
陈野的目光扫过战场。唐晓白虽然哭得凶，但看起来主要是气急败坏加摔倒的痛；林子豪则显得更狼狈些，衣服歪斜，脸上疑似挂彩，哭得也更憋屈，显然是被“帮忙”得不轻。江晚和陈莉莉主要是被波及和吓到了。
“哇——老师！老师！他们打我！”林子豪看到有老师闻声快步走来，立刻找到了主心骨，哭嚎声陡然升高，指着唐晓白和陈诚的方向告状。
唐晓白一听，哭声瞬间停止，眼泪还挂在脸上，胸脯气得一鼓一鼓，川音带着哭腔但异常响亮地反驳：“你放屁！屁儿黑！明明是你先推我的！你个宝气！哈搓搓！老师！他抢我们的球还打人！”她一边喊，一边麻利地爬起来，还不忘拉了一把江晚。
江晚捡起地上的发卡，声地补充，声音带着哭过后的软糯：“是……是他先推倒晓白的……我的发卡也掉了……”陈莉莉也用力点头：“嗯嗯！林子豪坏！”
阿金阿水陈诚立刻站到唐晓白身后，形成统一战线，七嘴八舌地声援：“就是！他先动手！”“偷球贼！”“推女孩子！不会脸红！”
林子豪被这阵势和一连串的方言攻击（“宝气”、“哈搓搓”、“屁儿黑”）怼得一时语塞，加上脸上身上隐隐作痛，只能继续放大音量干嚎：“哇——他们人多欺负我——我的球——”
赶来的年轻女老师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场面——哭花了脸的孩子、互相指责的嗓门、散落的发卡、滚到角落的瘪足球、还有几个明显刚“活动”过手脚的男孩——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蹲下身，试图安抚两边：“好了好了，都别哭了！告诉老师，到底怎么回事？一个一个，不许吵！”
陈野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插在裤兜里，他看着唐晓白虽然挂着泪但依旧战斗力爆棚的样子，看着林子豪那憋屈的胖脸，看着新晋哼哈三将“同仇敌忾”的架势，再看看老师那无奈的表情，心底默默吐槽：‘中班开学第一，就这么鸡飞狗跳。看来这学期的“瓜皮头”日常，注定不会平静了。唔，林子豪脸上那几道印子……陈诚这子，指甲该剪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还在抽泣的江晚和她手里紧紧攥着的、沾了沙子的粉色发卡。嗯，回头得提醒唐晓白，下次“战斗”，得先保护好队友的“装备”。
下午的课在一种微妙的、夹杂着抽泣声和互相瞪视的紧张气氛中进校第一节老师教了简单的“1+1=2”，第二节就宣布自由活动。经历了午后的“大战”，孩子们都有些恹恹的，连晓白也难得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生闷气，时不时朝坐在角落、眼睛肿得像桃子的林子豪飞个眼刀。
陈野乐得清静，又摸到了他的秘密基地——老榕树下。斑驳的光影透过浓密的枝叶洒下来，蝉鸣聒噪。他抱起那把对他来还有点大的吉他，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琴弦。陈野在想着前世有什么现在还未发表的适合他现在改编的歌曲，
慢慢的心思却飘远了。眼前的鸡飞狗跳，让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前世那些尘封的旋律。罗大佑的《童年》？歌词里的意象瞬间与眼前的场景重叠：
＞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
＞ “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太应景了！池塘、榕树、知了、操场……完美契合！只是……“隔壁班的那个女孩”？
陈野的手指在弦上轻轻滑过，一段舒缓、带着淡淡怀旧感的前奏雏形在指尖流淌出来。他试着哼唱：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
“操场边的……滑梯上？”他顿了一下，觉得把“秋千”换成幼儿园里更常见的“滑梯”似乎更贴切，“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唱到这句，他瞄了一眼远处依然在互相怄气的晓白和林子豪，又看看滑梯那边几个安静玩耍的孩子……“蝴蝶飞过伙伴”？好像……有点傻气？
或者……来点更应景的？更符合今这出“幼儿园大战”的？
陈野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蹦出早上晓白骂林子豪的经典台词：“宝气！”“瓜娃子！”“玩个铲铲！”还有陈诚解时那声气十足的“吃太肥！”
一个荒诞又带点恶趣味的念头冒了出来。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坏笑，手指在琴弦上的拨动节奏感陡然加强，变得有点……戏谑？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开始即兴胡诌，试着把闽南语和川普的“精华”糅合进去：
“（模仿晓白川音）林胖子，宝气！抢我球，瓜兮兮！”
“（模仿陈诚闽南腔）吃太肥，力气大！”
“（自创旋律）晓白冲过去，哎呀摔个屁墩儿~”
“江晚莉莉来帮忙，也被推得哭唧唧！”
“（加快节奏）陈诚阿金一声吼，兄弟们齐上阵！”
“打你个胖子不讲理，哭得像个鼻涕虫！嘿嘿！”
他越编越觉得好笑，完全沉浸在这种幼稚又解压的创作中，吉他声也变得跳跃而带点奇奇怪怪气息。
就在他摇头晃脑，差点哼出“鼻涕虫”那句时——
“哟？陈野，弹得不错嘛！这什么歌？怪……活泼的？怎么听着好像像是在谈童年”
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突然从身后响起
李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正弯着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和他怀里的吉他，脸上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笑容。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野的后背。陈野惊觉李老师既然出来歌名那肯定是这首歌已经发表了，前世的记忆毕竟太过模糊和不准确。
“李、李老师……”陈野努力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无辜又茫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瞎弹的……”
“瞎弹的？”李老师显然不信，她笑眯眯地蹲下来，平视着陈野，“我听着可不像瞎弹哦，很有节奏感嘛！特别是后面那段，虽然词儿……嗯，挺有意思，”她促狭地眨眨眼，“调子和歌词改的还挺应景的阿？”
“我记不清调子了，就自己乱弹……”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又懵懂。
李老师鼓励地拍拍陈野的肩膀：“好好练！下次老师教你个完整的、好听的曲子！不定以后还能去少年宫表演呢！”李老师显然把刚才那段“大战歌”当成了孩子充满童趣的“魔改”和即兴发挥。
看着李老师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陈野才长长舒了口气，后背的凉意还没完全散去。好险！还好李老师先开口认出来！他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地看着怀里的吉他。要是自己口无遮掩先出自己原创的可就搞笑了。
手指重新轻轻搭上琴弦，这一次，他弹回了记忆侄童年》那舒缓纯净的旋律。阳光透过榕树叶的缝隙，在他稚嫩却藏着复杂思绪的脸上跳跃。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他轻声哼唱着，目光却似乎穿过了眼前的幼儿园，投向了更远的温陵城方向。改变命阅路，还得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吉他声，或许也能成为一块敲门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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